景和十一年,夏至。
宮牆內外,暑氣漸盛。蟬鳴聒噪,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更添幾分沉悶。北三所的破敗宮室,在烈日的炙烤下,蒸騰起一股混合著陳腐與燥熱的難聞氣味。然而,那堵隔絕了兩個世界的厚重宮牆邊,曾經每日上演的隱秘交流,卻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
自那場因《兵法概要》而起的風波,被神秘的徐嬤嬤化解後,慕容雲澤便以不容置疑的決絕,暫時切斷了與夏玉溪在牆洞邊的直接聯係。但這並非結束,而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擴散,潛入更幽暗、更不易察覺的水底。
慕容雲澤深知,李太監之流雖暫時被徐嬤嬤的威勢震懾,但疑心已起,如同埋下的火種。他不能再讓夏玉溪暴露在危險之下。同時,徐嬤嬤的出現,像一團巨大的謎霧籠罩在他心頭。這位地位尊崇、與母親沈妃有著隱秘聯係的舊人,為何在關鍵時刻出手相助?是純粹的故人之情,還是另有所圖?他必須弄清楚。
他開始像一頭蟄伏的幼狼,在冷宮這片被遺忘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收集信息。他利用清掃庭院、去內務府領微薄份例的機會,不動聲色地接近那些在北三所附近當差、年歲已高、或許知曉些陳年舊事的老宮人。他沉默寡言,眼神卻異常專注,偶爾遞上一塊省下的、早已乾硬的饅頭,或是在他們被年輕太監欺辱時,默默幫上一把。滴水穿石,他的耐心和那與年齡不符的沉靜,漸漸敲開了一些心防。
一個曾在浣衣局當差、如今在北三所漿洗的老宮女,在一個悶熱的午後,趁著四下無人,悄悄告訴他:“七殿下…老奴記得,沈妃娘娘還在時,徐嬤嬤是常來常往的。她們是打小一處長大的手帕交,情分非同一般。娘娘性子剛烈,徐嬤嬤則沉穩周全…娘娘後來…唉,”老宮女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惜,“徐嬤嬤暗地裡沒少流淚,也一直想幫襯殿下您。可這宮裡…眼線太多,她自身也…不容易。這些年,她也是有心無力,隻能偶爾尋些機會,悄悄送點東西進來,或是像上次那樣…”
慕容雲澤靜靜地聽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原來如此!母親…那個在他記憶中早已模糊了麵容的母親,竟還有這樣一位至交好友在深宮中記掛著她,記掛著他這個被厭棄的兒子!一股混雜著酸楚、溫暖和更深沉悲哀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湧。徐嬤嬤的援手,並非偶然,而是源於一份跨越生死、在權力傾軋中艱難維係的舊日情誼。這份認知,讓他在冰冷的宮牆內,第一次感受到一絲來自血緣之外的、真實的暖意。
與此同時,相府深閨之內,夏玉溪同樣沒有放棄。她無法再去牆邊,心中的擔憂和思念卻與日俱增。她開始更加留意母親與來訪貴婦們的閒談,豎起耳朵捕捉任何關於宮闈、關於徐嬤嬤的隻言片語。
一日午後,夏夫人與幾位交好的誥命夫人品茗閒話,話題不知怎地轉到了宮裡的舊人舊事。一位夫人感歎道:“要說這宮裡如今還念著舊情的,怕也隻有靜心苑那位徐嬤嬤了。當年沈妃那般境況,闔宮上下避之唯恐不及,也隻有她,還敢暗中周濟一二,這份情義,實在難得。”
夏夫人聞言,也微微頷首,語氣帶著一絲敬意:“徐嬤嬤確實是個明白人,也是念舊情的。她侍奉太後多年,最是懂得規矩分寸,卻也最是重情重義。可惜了沈妃…”
夏玉溪在一旁安靜地繡著花,聞言心中猛地一跳。她按捺住激動,裝作天真好奇地抬頭問道:“娘親,那徐嬤嬤現在還會幫七皇子嗎?七皇子好可憐呀。”
夏夫人警覺的目光瞬間掃了過來,帶著審視和一絲嚴厲:“溪兒!娘親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莫要再打聽冷宮的事!更不許再往後院宮牆那邊跑!那些事,不是你能過問的!”她頓了頓,語氣稍緩,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徐嬤嬤是明白人,自然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你小孩子家,莫要胡言亂語!”
夏玉溪連忙低下頭,做出委屈認錯的模樣,心中卻已掀起波瀾。母親的話,側麵印證了徐嬤嬤與沈妃的深厚情誼,以及她如今在宮中雖無實權卻地位超然的處境。這讓她對那位神秘的嬤嬤多了幾分信任,也稍稍安心了些。
然而,無法直接聯係慕容雲澤的日子,如同被拉長的絲線,每一刻都充滿煎熬。她擔心他的傷勢是否痊愈,擔心他是否又挨了欺負,擔心他獨自一人如何熬過這深宮的酷暑寒冬。思念如同藤蔓,纏繞著她的心。
一日,她在相府後花園散心,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那棵靠近宮牆、枝繁葉茂的老槐樹。粗壯的枝椏虯結盤繞,其中一根尤為粗壯,竟頑強地越過了高聳的宮牆,探入了禁宮之內。一個大膽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她的腦海!
她強壓住激動,仔細觀察四周。確認無人後,她像隻靈巧的狸貓般,悄無聲息地爬上老槐樹。樹乾粗糲,磨得她手心發紅,她卻渾然不覺。在靠近宮牆、枝葉最為濃密的一處,她發現了一個天然的樹洞!洞口不大,但足以容納一個小巧的油紙包。
夏玉溪的心怦怦直跳。她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寫好的第一封信——用最簡潔的字句報平安,詢問他的近況——用防水的油紙仔細包好,又裹了一層不起眼的灰色粗布,然後輕輕塞進了那個隱秘的樹洞。她不敢放太多東西,生怕被人發現。
當夜,她幾乎無法入睡,既期待又忐忑。次日午後,她再次爬上老槐樹,顫抖著手探入樹洞——裡麵空空如也!她的信被取走了!巨大的喜悅瞬間淹沒了她。她立刻又塞入新的信件和一些便於存放的果脯。
很快,她也收到了回信。字跡起初還有些虛弱,但確確實實是慕容雲澤的筆跡!他告訴她傷勢已無大礙,徐嬤嬤暗中關照,李太監等人暫時不敢造次。他也知道了樹洞的存在,並約定以此作為新的聯絡方式。
懸著的心終於落下。這條隱秘的通道,如同黑暗中的蛛絲,重新連接起了兩顆在深宮與相府間遙遙相望的心。
通信恢複了,但慕容雲澤的信件內容,卻在悄然發生著變化。他的字跡,從最初的稚嫩虛浮,逐漸變得挺拔有力,筆鋒間隱隱透出一股銳氣。他不再僅僅與她分享讀書的心得,或是抱怨宮中的苛待。他開始在信中詢問一些看似不經意,實則深意暗藏的問題。
“近日讀史,見前朝奪嫡之慘烈,常感唏噓。不知當朝諸皇子,可有賢名在外者?”他在一封信中這樣寫道。
夏玉溪心中警鈴微作,謹慎地回複:“皇子們尚在進學,賢愚未顯。爹爹常說,立儲乃國之根本,當慎之又慎。”
又過了些時日,他的問題更加直接:“聽聞大皇子已開始參與朝議,三皇子母族近來頗受重用。相爺於朝中舉足輕重,不知…更看好哪位皇子?”
這近乎赤裸的試探,讓夏玉溪心驚肉跳。她握著信紙,指尖冰涼。她知道,那個被囚禁在冷宮中的少年,他的目光,已經不再局限於那方寸之地,而是投向了更廣闊、也更凶險的權力場。他對相府的態度,對父親夏丞相立場的試探,已經顯露出他對“支持”的渴望。
她深吸一口氣,提筆回信,字斟句酌:“爹爹常言,皇子們年歲尚幼,性情未定,不宜過早定論。為臣之道,當以忠君體國為先,輔佐陛下,而非結黨營私。相府行事,素來謹慎。”這是實情,也是父親一直以來的立場。
下一次收到回信時,字裡行間透出的失望如同實質般沉重:“相爺深謀遠慮,所言極是。是我…妄念了。一個幽居冷宮、朝不保夕的罪子,原也不值得相爺費心。”
夏玉溪讀著信,心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細細密密地疼。她急忙回信安慰,字字句句皆是鼓勵與信任,告訴他終有撥雲見日之時。然而,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卻在她心底悄然滋生、蔓延。慕容雲澤對權力的渴望,覺醒得如此之早,如此之強烈,甚至帶著一絲不顧一切的偏執,這比她根據書中軌跡所預想的,要快得多,也…危險得多。
景和十一年,中秋。
宮中大宴,邀群臣及家眷共慶佳節。相府自然在受邀之列。夏玉溪得知消息後,心中便存了一絲隱秘的期盼。這是她第一次有機會真正踏入皇宮深處,或許…或許能離他更近一些?
皇宮的巍峨壯麗遠超她的想象。朱牆金瓦,飛簷鬥拱,在月色與無數宮燈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恍若仙宮。宴席設在禦花園的瓊華台上,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身著華服的宮娥穿梭其間,奉上珍饈美饌。皇子公主們端坐在特定的席位上,錦衣玉帶,言笑晏晏,一派天家氣象。
夏玉溪跟在母親和姐姐身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皇子們的席位。大皇子慕容雲宏已十五歲,身量高大,劍眉星目,舉止間帶著一股張揚的英武之氣,正與鄰座的宗室子弟談笑風生。三皇子慕容雲啟十三歲,麵容清俊,氣質溫潤儒雅,安靜地聽著身旁侍講學士說話,偶爾頷首,顯得謙和有禮。五皇子慕容雲睿年僅十一歲,卻已顯露出驕縱之態,正不耐煩地揮開試圖為他布菜的宮女,頤指氣使…
沒有他。
那個十歲的七皇子,慕容雲澤。此刻的他,應該獨自待在北三所那間冰冷破敗的屋子裡,對著窗外一輪孤月,聽著遠處傳來的、與他無關的喧囂與歡歌。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夏玉溪。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難過。
宴至中途,觥籌交錯,氣氛正酣。夏玉溪借口更衣,悄悄溜出了瓊華台。憑借著對書中皇宮布局的模糊記憶和對方向的直覺,她避開巡邏的侍衛和來往的宮人,朝著記憶中北三所的方向摸索而去。
越往北走,燈火越是稀疏,喧囂聲也漸漸被拋在身後。宮道變得狹窄幽深,兩側的宮牆愈發高大冰冷,投下濃重的陰影。空氣中也彌漫起一股若有若無的、屬於冷宮的陰冷與寂寥氣息。終於,她看到了那堵熟悉的宮牆——比她在相府後院看到的更加高聳、更加森嚴,如同隔絕生死的壁壘。
她沿著宮牆小心翼翼地走著,尋找著可能的入口或是縫隙。心跳得如同擂鼓,既緊張又帶著一絲見到他的渴望。就在她經過一扇破敗不堪、窗紙早已碎裂的窗戶時,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聲從窗內傳了出來。
夏玉溪的腳步猛地頓住。她屏住呼吸,踮起腳尖,透過窗欞的縫隙,小心翼翼地朝裡望去。
昏暗的月光勉強照亮了室內。一張搖搖欲墜的木桌旁,一個單薄的身影正伏案書寫。是慕容雲澤!他比上次“見”到時似乎又瘦了些,寬大的舊衣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他一手執筆,一手卻緊緊捂著嘴,劇烈的咳嗽讓他整個單薄的背脊都在痛苦地顫抖,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耗儘他全身的力氣。月光勾勒出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側臉輪廓,額角滲著細密的冷汗。
夏玉溪的心瞬間揪緊了!前幾日收到他的信時,她就覺得字跡有些虛浮無力,當時便擔心他是否病了。如今親眼所見,情況顯然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他病得很重!
一股強烈的衝動湧上心頭。她迅速從隨身攜帶的荷包裡掏出一個小巧的瓷瓶,裡麵是她之前就偷偷備好的、托人從宮外買來的上好風寒藥丸。她又將荷包裡僅有的幾塊碎銀子也倒了進去。這荷包本是她打算找機會托徐嬤嬤轉交的,沒想到此刻竟派上了用場。
她環顧四周,確認無人,將荷包輕輕放在窗台上一個顯眼的位置。做完這一切,她正準備悄悄離開,一個冰冷的聲音如同鬼魅般在她身後響起:
“誰在那裡?!鬼鬼祟祟做什麼?!”
夏玉溪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她僵硬地轉過身,隻見一個身著甲胄、手持長刀的巡邏侍衛,正一臉警惕地大步向她走來,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鎖定在她身上。
完了!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深更半夜,一個相府千金,出現在冷宮七皇子的窗外,僅一窗之隔!這要是被抓住,她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私通皇子?窺探禁宮?任何一條罪名都足以讓她身敗名裂,甚至累及整個相府!
“我…我…”她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小臉煞白,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宮牆上。
侍衛已走到近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他審視著她華麗的衣裙和驚慌失措的小臉,眉頭緊鎖:“你是哪宮的宮女?還是…哪家的小姐?為何深夜在此?”
“我…我是丞相府的…夏…”她幾乎要哭出來,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無法思考。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那扇破敗的窗戶猛地從裡麵被推開!慕容雲澤蒼白卻異常冷靜的臉出現在窗口。
“是我叫她來的。”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
侍衛顯然沒料到冷宮裡的人會突然出現,更沒料到對方會如此鎮定地承認,一時愣住了:“七…七皇子?這…這不合規矩…”
慕容雲澤的目光越過侍衛,落在嚇得瑟瑟發抖的夏玉溪身上,眼神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擔憂,隨即轉向侍衛,語氣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於皇子的矜持與疏離:“徐嬤嬤吩咐她送些東西給我。怎麼,侍衛大人,徐嬤嬤行事,也需要向你報備嗎?”他刻意加重了“徐嬤嬤”三個字。
侍衛的臉色瞬間變了變。徐嬤嬤!那可是連他們統領見了都要客客氣氣的人物!他狐疑地看向夏玉溪:“小姑娘,真是徐嬤嬤讓你來的?”
夏玉溪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點頭如搗蒜,聲音帶著哭腔:“是…是的!是徐嬤嬤讓我給七殿下送藥的!嬤嬤說殿下病了,需要這些藥…”她指著窗台上的荷包,語無倫次地解釋。
侍衛看了看窗台上的荷包,又看了看一臉病容卻神色坦然的慕容雲澤,再想到徐嬤嬤的地位,心中的疑慮消了大半。他緊繃的神情緩和下來,但依舊帶著一絲警告:“既是徐嬤嬤吩咐,那便罷了。不過小姑娘,下次還是白日裡來為好,這深宮禁苑,夜裡行走多有不便,也容易惹人非議。”
“是…是!多謝侍衛大人!”夏玉溪如蒙大赦,連忙行禮。
侍衛又看了慕容雲澤一眼,見他並無異樣,這才轉身,繼續巡邏去了。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直到侍衛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宮道儘頭,夏玉溪才雙腿一軟,順著冰冷的宮牆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後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慕容雲澤利落地翻窗而出,動作雖因虛弱而略顯滯澀,卻依舊帶著一股韌勁。他快步走到夏玉溪身邊,蹲下身,伸手想扶她,卻又在半空中頓住,最終隻是低聲道:“沒事了。”
月光下,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眼下的青黑濃重如墨,嘴唇也毫無血色,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淬了寒冰的星辰,銳利而沉靜。
“你病了?”夏玉溪緩過氣來,第一反應就是伸手去探他的額頭。指尖觸到的皮膚滾燙如火,讓她心驚,“好燙!”
慕容雲澤微微偏頭,避開了她的手,語氣帶著他慣有的倔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風寒而已,死不了。”他咳嗽了幾聲,聲音沙啞。
夏玉溪心中又急又痛,連忙將窗台上的荷包塞進他手裡:“裡麵有藥!你一定要記得吃!還有…還有這些銀子,你留著打點下人,讓他們…彆太苛待你…”說到後麵,她的聲音又哽咽了。
慕容雲澤默默接過荷包,緊緊攥在手裡,仿佛那是唯一的暖源。他的目光卻落在了夏玉溪腰間懸掛的一塊小巧玲瓏、通體瑩白的玉牌上——那是相府女眷出入宮禁的憑證。
“今日宮宴,”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來了哪些皇子?”
夏玉溪一愣,隨即如實相告:“大皇子、三皇子、五皇子…還有幾位年幼的公主。”
“他們…”慕容雲澤的目光投向禦花園燈火輝煌的方向,儘管隔著重重宮牆,什麼也看不見,“看起來…如何?”他問得有些含糊,但夏玉溪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問那些與他血脈相連、卻命運迥異的兄弟們的狀態。
“大皇子英武不凡,氣宇軒昂;三皇子溫文爾雅,頗有書卷氣;五皇子…”她斟酌著用詞,想起宴席上五皇子那驕縱任性的模樣,“頗受寵愛,言行無忌。”
慕容雲澤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帶著濃烈的諷刺:“自然受寵。他的母親是當今最得勢的皇貴妃,母族顯赫,權勢熏天。”他的聲音平靜,卻像冰錐一樣刺人。
夏玉溪沉默無言。書中確實如此,五皇子慕容雲睿的母親林皇貴妃,是皇帝新寵,其父兄在朝中手握重兵,正是如日中天之時。
“你看他們,”慕容雲澤的目光依舊望著那遙不可及的繁華方向,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深不見底的冰冷與疏離,“生來就在雲端,享受著世間最好的一切,錦衣玉食,前呼後擁,仿佛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是他們生來就該擁有的。”
而他呢?生來便是罪孽,是汙點,是這金碧輝煌的宮殿裡最陰暗角落的一抹塵埃。連一場象征團圓的中秋宮宴,他都無權參與,隻能在這破敗的冷宮裡,聽著遠處的笙歌,獨自舔舐病痛和孤寂的傷口。
夏玉溪看著他消瘦得幾乎脫形的臉頰,看著他眼中那深沉的痛苦與不甘,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楚難當。她忽然想起什麼,急忙從袖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打開,裡麵是一個隻有掌心大小、卻做得極其精致的月餅,餅皮烤得金黃,上麵清晰地印著一朵盛開的桂花圖案。
“給,”她將月餅遞到他麵前,努力揚起一個溫暖的笑容,儘管眼中還含著淚光,“中秋快樂,雲澤哥哥。”
慕容雲澤怔怔地看著那個小小的、散發著淡淡甜香的月餅,又抬眸看向夏玉溪那雙盛滿了關切和真誠的眼睛。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猛地衝上眼眶,他下意識地彆開臉,掩飾住瞬間的失態。他伸出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接過了那枚月餅。
月餅小巧玲瓏,躺在他粗糙的掌心,卻仿佛有千鈞之重。
遠處,瓊華台上的笙歌笑語隱隱傳來,絲竹悠揚,歡聲陣陣,更襯得此處淒清寂寥,如同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快回去吧,”慕容雲澤握緊了手中的月餅,聲音低沉而沙啞,“這裡…不安全。下次…不要再冒險來了。”他知道,她一定是費儘心機才溜到這裡。
夏玉溪用力地點點頭,強壓下心中的不舍和擔憂:“嗯!你…你一定要按時吃藥!好好休息!”
她轉身,一步三回頭地沿著來時的路走去。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玉溪。”慕容雲澤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夏玉溪腳步一頓,轉過身。
月光如水,傾瀉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看著她,那雙總是帶著防備和冰冷的眼眸裡,此刻冰霜消融,露出了底下深藏的、幾乎從未示人的柔軟與真誠。
“謝謝。”他輕聲說。隻有兩個字,卻仿佛包含了千言萬語。
夏玉溪的心頭一暖,所有的恐懼和擔憂在這一刻似乎都消散了。她展顏一笑,笑容甜美而純粹,如同暗夜裡驟然綻放的花朵。她用力地朝他揮了揮手,然後轉身,腳步輕快地消失在了宮牆的拐角處。
慕容雲澤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她的身影徹底融入黑暗,再也看不見。他才緩緩低下頭,看向掌心中那枚小小的月餅。
他小心翼翼地掰開月餅,鬆軟的餅皮裂開,露出裡麵香甜的餡料。然而,他的目光卻被夾在餡料中的一張小小的字條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