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園方向的慘叫早已停歇,可那棍棒落在骨頭的裂聲,卻像釘子一樣釘進她耳膜,一下一下,震得她心口發麻。
她仿佛還能聞到風裡飄來的血腥,甜得發膩,像小時候母後偷偷賞她的玫瑰鹵,隻是此刻那甜味正順著喉嚨往下滑,滑到哪裡,哪裡便翻起一陣痙攣。
“母後,”她聲音發顫,卻竭力穩著,“三條人命,就在您腳下。”
太後坐於軟榻,背對女兒,隻留一個挺直的脊背。
她手中佛珠被撚得飛快,線繩發出細微的“咯吱”聲,像不堪重負的弦。
檀木珠子相擊,聲音清脆,卻掩不住她指節的蒼白。
“他們該死。”太後開口,聲音啞得可怕,“可皇帝,不該在我的園子裡,我的眼前,殺我的人。”
她眼前浮現皇帝少年時的臉——那張臉曾貼在她膝頭,軟聲喊“母後抱抱”,如今卻親手執杖,杖斃她宮裡的老人。
那一瞬,她心底某根弦“錚”地斷了,斷口處,湧出的是滾燙的酸與鐵鏽般的恨。
永泰上前一步,簾影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紋,像裂開的玉:“可中毒的是我!皇兄是在為我討公道!”
“公道?”太後猛地回頭,佛珠“啪”一聲斷裂,檀木珠子滾了一地,“他討的是公道,還是皇權?他杖斃的不是內侍,是我這個母後的臉!”
珠子滾到永泰腳邊,她盯著其中一粒,看見上麵自己的倒影——小小的、扭曲的,像被踩扁的蛾。
她忽然想起,七歲那年,她發高熱,母後守在榻邊,也是這樣一粒檀木佛珠,被母後撚得溫潤,貼在她額頭,替她降溫。
如今,珠子依舊,溫潤不再,隻剩刺耳的脆響。
“那您呢?”永泰抬眼,聲音高了一度,“您賜給周婉兒的雪參,為何藏毒?您想殺的是她,還是我?”
太後指尖一顫,第一次,她的眼神裡掠過一絲狼狽,卻轉瞬即逝。
她抬手,一巴掌落在永泰臉上——不重,卻清脆得駭人。
“放肆。”太後聲音低啞,像被砂紙磨過,“你是我生的,卻來質問我是誰想殺你?”
永泰偏著頭,臉頰迅速浮現淡紅指痕。
她沒有哭,隻是慢慢屈膝,跪在滿地佛珠之間,一粒一粒,將它們撿起,攥在掌心。
檀木珠子硌得生疼,她卻越攥越緊,仿佛要攥碎什麼。
她想起方才禦園的血,想起高福臨死前望向慈寧宮的那一眼——那眼裡有恨、有怨、有求救,亦有“你為何不來救我”的質問。
珠子硌進皮肉,疼得她倒抽冷氣,卻抵不過心裡的疼:原來,在母後眼裡,奴才的命是棋子,女兒的命,也是。
“母後,”她聲音很輕,卻像薄冰下的暗流,“您教我讀《女則》,教我仁恕,可您今晚,讓我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音。我不能再住在慈寧宮了——我怕哪一天,我也會變成您掌心的珠子,被您隨手撚碎。”
太後瞳孔驟縮,卻見女兒已起身,後退一步,再一步,直到簾影徹底隔開母女的麵容。
“永泰!”太後喚她全名,聲音裡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你踏出這道門,便不再是我的女兒!”
永泰腳步微頓,卻未回頭,隻抬手,將掌心的佛珠儘數拋回簾內。
珠子滾落,發出清脆的、淩亂的聲響,像一場倉促的裂帛。
“母後,”她聲音平靜,卻字字如刀,“從今夜起,我隻做大悅的公主,不做您的女兒。”
簾影晃動,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長廊儘頭。
太後立於原地,望著滿地亂珠,忽然抬手捂住心口,身形一晃,卻終究沒有追出去。
殿外,夜風卷著殘花,掠過石階,掠過血痕,掠過母女之間那道被撕裂的錦帛——裂口處,線頭紛飛,再難縫合。
風未停,燈未滅,更漏聲裡,慈寧宮的簾幕重重落下,像一口深井,將太後未儘的歎息、未落的淚,一並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