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先於視覺回歸,劇烈的嗡鳴聲浪般拍打著張新的顱腔。2025年實驗室那場毫無征兆的爆炸,熾白的光吞噬一切,最後的記憶是灼燙的撕裂感。
但此刻包裹她的,是冷。
一種浸入骨髓的陰濕寒意,混著劣質線香也壓不住的、若有似無的腐敗甜腥。
她猛地睜開眼。
昏昧的光線從高處一扇窄窗漏下,勾勒出粗陋的梁木輪廓。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鋪,鋪著些散發黴味的乾草。她動了動手指,觸感粗糙——是一身從沒穿過的、質地粗硬的麻布衣褲。
這不是她的實驗室。
“有喘氣的嗎!應一聲!一個尖細急躁的嗓音砸過來,伴隨著木門被粗暴踹開的吱呀聲。
張新撐起身,頭裂開般劇痛,無數混亂陌生的記憶碎片洪水般衝撞著她的意識。
——大清,道光五年,她是刑部底下的仵作,也叫張新,二十歲,家中貧寒,年少時便跟隨師傅學習這“下等人”乾的活,如今,剛入職這仵作坊,僅落了個看門的差事,今日,其他仵作因公沒在宮中,僅她在此,這才陰差陽錯的被內務府喚起。
“昨夜,宮裡出了驚天大案,聖眷正隆的祥妃娘娘竟暴斃於養心殿東暖閣龍榻之上”!
來者宮中大太監,王宇說。
門外,一個麵白無須、穿著藏青緞麵太監袍的人正不耐煩地跺著腳,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嫌惡與焦灼。
“王……王公公?”她下意識地開口。
“磨蹭什麼!”王公公尖聲催促,“宮裡來了話,萬歲爺震怒,限期三日,查不出個子醜寅卯,咱們全都得掉腦袋!叫上你們那個老不死的(仵作坊管事錢峰)還有其他的,去驗屍,快!”
啟稟公公,今日,錢仵作下值就說去飲酒,其他師兄等說有差事,今日就我一人。
“什麼,找死”?王公公說到。
“去,把老不死的找來”,王公公給旁邊的太監說到,又回頭指著張新,“你,也來”。
是,張新答到。
這一切,仿佛是夢,但又真實,現在,顧不上那麼多了,先活命吧,張新自己想到,目前在這亂世,又是宮中,一定要先活下來再說。
她扭頭拿上自己的工具包,包裡是小斧、鋸子、探針、銀釵……形製古舊,卻磨得發亮。她拿起那包工具,觸手冰涼,卻奇異地讓她紛亂的心緒定下少許。不管這是哪裡,發生了什麼,有屍體,就需要法醫。
跟著他們,約莫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到了一處陰冷的宅子石砌的地麵中央,一張門板搭成的台子上,覆蓋著白布,勾勒出一個人形。四周牆壁汙漬斑斑,空氣裡彌漫著濃烈的醋、蒼術、皂角燃燒後的氣味,但依舊蓋不住那縷縷逸出的、專屬屍體的微甜惡臭。她顧不上看周圍的環境,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心潮,強迫自己冷靜。
這時,張新發現,錢仵作已經被王公公派去的太監先送到了,見她進來,隻渾濁地瞥了一眼,滿是皺紋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開始吧。”錢仵作啞聲道,示意手下揭開白布。
白布滑落,露出一具女屍。肌膚慘白無血色,麵容依稀可見生前的姣好,隻是雙目微凸,嘴唇泛著詭異的青紫色,表情凝固在某種極致的痛苦與驚愕之中。頸項間,一道深紫色的勒痕觸目驚心。
“祥妃娘娘,”錢仵作聲音低沉,“昨夜侍寢,宮人晨起發覺已薨。初步勘驗,係帛帶勒斃。”
一個官員模樣的人(大概是刑部派來的)捏著鼻子,站得老遠,含糊道:“既如此,便按自縊上報吧?宮中體麵……”
“不是自縊。”一個清晰冷靜的聲音截斷了他。
所有人一愣,目光齊刷刷投向聲音來源——那個剛進來、一直低著頭的張新。
張新上前一步,無視那些驚疑不定的目光,指著屍體的頸部:“這道索溝,顏色深紫,皮下出血嚴重,交界處有明顯的生活反應,是生前所致,不錯。但你們看,索溝走向在頸後提空,並無交紋。若是自縊,索溝應呈‘八’字不交狀。此痕,更符合被人從身後以繩索之類勒斃的特征。”
她語速平穩,用的是這個時代仵作的行話,卻條理清晰得讓人心驚。
那刑部官員臉色一變:“胡言亂語!你一個奴婢……”
“還有,”張新打斷他,手指虛點屍體的顏麵、口鼻,“窒息而死者,通常顏麵腫脹發紺,舌尖多會外露。但娘娘屍身並無此顯著跡象。反而……”她目光下移,落在屍體微微蜷縮的手指,“指甲末端有輕微發紺。”
她抬起眼,看向臉色開始發白的錢仵作:“師傅,可否需再仔細查驗?死者或許並非單純勒斃,死前可能已中他毒或受了內傷。”
“荒謬!”錢仵作嗬斥,聲音卻有些發虛,“宮中貴人玉體,豈容一再褻瀆!現有痕跡已可斷定……”
“若斷錯了,在場各位,誰能擔待?”張新目光掃過眾人,聲音不大,卻像冰錐刺入每個人心裡。皇帝限期三日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身上。
屋內死寂。宮裡的寵妃,死在龍榻上,若是他殺……這將是掀翻天地的醜聞和巨禍。
王公公尖細的嗓子顫抖著打破沉默:“那……那你說該如何?”
“需驗內腑。”張新一字一頓。
“開膛破肚?!”錢仵作倒吸一口涼氣,連連後退,“使不得!萬萬使不得!《洗冤錄》有載,檢驗女子,尤需避忌!損毀貴人遺體,乃十惡不赦之大罪!你我皆要淩遲!”
“若不查明真凶,讓娘娘死得不明不白,甚至讓真凶逍遙法外,下次或許危及聖駕……這罪過,就不大了嗎?”張新逼視著他,眼神銳利如刀,“《洗冤錄》亦雲,‘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事急從權!”
她不再理會眾人,猛地轉向那太監:“公公,請速取烈酒、皂角、蒼術、醋、新布、麻線、針!再要一盞最亮的油燈!快!”
王公公被她氣勢所懾,竟一時忘了駁斥,安排人跑出去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