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太監,約莫十五六歲,身體單薄。屍斑呈現暗紅色,集中於屍體低下部位(俯臥位撈起,應在胸腹麵),指壓稍褪色,係窒息征象之一。口鼻周圍有蕈狀泡沫,量不多。指甲縫裡嵌著些微黑泥。
她抬起死者的手,仔細察看。指甲有輕微撕裂傷,指尖發白腫脹。
“什麼時候發現的?”她頭也不抬地問。
一個管事太監模樣的上前一步,聲音發乾:“回、回張爺,是清早打水的小柱子發現的……約莫……半個時辰前。”
“誰最先撈的人?”
“是、是咱們幾個一起用鉤竿拖上來的……”另一個太監哆哆嗦嗦地回答。
張新站起身,走到井邊。井口不大,幽深,往下看黑黢黢一片,隻能聞到更濃重的水腥氣。石砌的井欄內側,靠近水麵的地方,似乎有一些新鮮的刮擦痕跡。她伸手摸了摸,觸手濕滑,是青苔。
“發現時,這麻繩就在井欄上搭著?”她指著那半截繩子。
“是、是的,就這麼搭著……”管事太監忙道。
張新拿起那截麻繩。繩子粗糙,浸透了水,沉甸甸的。斷口處參差不齊,像是被強行磨斷或拉斷的。她將繩子在井欄上比畫了一下,長度剛好夠垂到水麵之下。
一切跡象,都指向投井自儘。
但她目光再次落回屍體那雙微微睜著的、失去神采的眼睛上。
太“完美”了。
祥妃剛死,她宮裡的小太監就“想不開”投井了?時間掐得如此之巧?
她重新蹲下,更仔細地檢查屍體的頸部。皮膚被井水泡得發白起皺,但在耳後下方,隱約可見幾處細微的、不規則的淡紅色斑痕,被水泡得有些模糊,不像明顯的指壓傷,更像是……某種粗糙織物快速勒擦過的痕跡。
她掰開死者緊握的右手——剛才抬起手時,她注意到這隻手握得異常緊。指甲裡的黑泥,似乎比左手更多一些。
費了點勁,冰冷僵硬的手指被掰開。掌心赫然躺著一樣東西。
不是井底的淤泥。
是一小片被捏得變形的、濕透的絲織物。顏色是極深的藏青,近乎墨黑,但上麵用更深的線繡著極其精巧的紋樣——一小段蜿蜒的枝蔓,和半朵……梅花。
張新的心臟驟然縮緊!
又是梅花!
她不動聲色地用指尖捏起那小塊濕布,迅速納入袖中。動作快得幾乎無人察覺。
“初步看來,係投井自儘。”她站起身,聲音平穩無波,蓋棺論定,“記錄:死者張三保,永和宮雜役太監,疑似因主位娘娘薨逝,哀懼過度,投井身亡。屍格由仵作房填寫後上報內務府。”
王公公和那幾個太監明顯都鬆了一口氣。自殺,總好過他殺,不必再深究,不必再牽連。
“是是是,張爺明察。”管事太監連聲應和,忙指揮人,“快,抬走抬走,按規矩處置了!”
張新看著那具小小的屍體被草草用席子卷起抬走,眼神冰冷。
哀懼過度?投井自儘?
那截麻繩的斷口,頸後細微的勒痕,還有掌心那片繡著梅花的衣料碎片……無一不在嘶吼著另一個真相:他是被人用那截繩子從身後勒暈或者製住,然後頭朝下投入井中!掙紮中,他或許抓下了凶手身上的一小片衣料。
而凶手,很可能穿著繡有梅花紋樣的衣裳,或者配飾。
劉瀛小指上的梅花指環,在她腦中一閃而過。
她轉身離開永和宮,王公公小步跟上,擦著額頭的冷汗:“張爺,咱們……咱們這就回去了?”
“去內務府檔房。”張新腳步不停。
“啊?去、去那兒做什麼?”
“查卷宗。”張新聲音低沉,“祥妃娘娘宮裡的人出了事,總得知道些根底,才好寫屍格上報。”
王公公不敢再多問,隻是臉上的憂懼更深了。
內務府檔房的氣派遠非刑部檔案庫可比,高大的殿宇,一排排整齊的紅木櫃格,空氣裡是墨香和淡淡防蟲藥草的味道。幾個筆帖式正伏案疾書,安靜得隻剩下紙張翻動和筆尖劃過的沙沙聲。
張新的到來引起了輕微的騷動。她現在是個“名人”了——一夜之間逼死師傅、得上官“青眼”的仵作房新領班。
一個穿著八品文官服色的筆帖式迎上來,態度不算熱情,但也帶著幾分謹慎的客氣:“張領班?有何貴乾?”
“查永和宮太監張三保的記檔。”張新直接說明來意。
那筆帖式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是這事,猶豫道:“這……低等太監的記檔,瑣碎得很,張領班要查什麼?若是投井的事,按例……”
“按例,意外身故,需核驗身份過往,以免錯漏。”張新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這是仵作房的職責。還請行個方便。”
那筆帖式看了看她身後的王公公,又看了看她沉靜卻透著冷意的臉,終究點了點頭:“張領班稍候。”
他轉身在一排櫃格前翻找片刻,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遞過來:“這便是張三保的記檔。隻能在此翻閱,不得帶走。”
“多謝。”
張新接過那本紙張泛黃、邊緣卷曲的冊子,走到一旁靠窗的桌案前坐下,迅速翻閱。
記錄很簡單:張三保,直隸河間人,十四歲淨身入宮,分派至永和宮當差,至今兩年餘。平日表現“愚鈍”“不甚伶俐”,無過錯,也無褒獎。社會關係一欄,隻寫著“同鄉:禦膳房雜役李四”。
禦膳房?李四?
張新手指在這兩個名字上停頓了一下。一個小太監的同鄉,似乎沒什麼特彆。但她需要任何可能的線索。
她合上冊子,遞還回去:“有勞。”
走出內務府檔房,王公公忍不住低聲問:“張爺,可有什麼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