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巨大的輪廓就在前方。她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衝向迷霧重重的真相,也將自己投入了深不可測的危險之中。
京城灰暗的城牆在低垂的暮色中顯出巨大的輪廓,壓得人喘不過氣。張新一口氣奔出兩三裡地,肺葉火辣辣地疼,喉嚨裡全是鐵鏽味。她不敢走官道,隻沿著田埂野地,借著稀疏林木的掩護,朝著記憶裡刑部衙門的大致方向摸去。
身上的灰布衣服被汗水和蹭到的泥土弄得臟汙不堪,臉上抹的炭灰混著汗水,淌出道道泥痕。她現在的樣子,活脫脫就是個逃難的流民或者最下等的苦力,與紫禁城裡那個靛藍號衣的仵作領班判若兩人。
這很好。她要的就是不惹人注意。
必須趕在秦公公發現她失蹤、內務府的黑騎搜捕之前,找到羅文洞!那個老書吏是眼下唯一可能提供線索、又尚未被劉瀛完全控製的人。
刑部後巷,比前衙更加陰暗潮濕,堆滿雜物,彌漫著一股劣質煤煙和腐水的混合氣味。檔案庫的後門虛掩著,透出一點昏黃的光。
張新閃身進去,濃重的舊紙墨味撲麵而來。庫房裡靜悄悄的,隻有最深處還有一盞油燈亮著。
她放輕腳步,靠近那個角落。
羅文洞果然還在,幾乎整個人埋在一堆散亂的卷宗裡,就著那點微光,用一柄放大鏡費力地辨認著什麼。他看得如此入神,連有人靠近都未察覺。
“羅老。”張新壓低聲音開口。
羅文洞嚇得一個激靈,放大鏡差點脫手,猛地抬頭,昏花的老眼在看清來人是張新,尤其是她這身打扮時,瞬間瞪圓了,驚駭之色溢於言表。
“你……你怎麼……”他聲音嘶啞,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你不是去暢春園了?!怎麼這副模樣回來?!”
“此事說來話長。”張新急促道,目光掃過四周,“我需要查瑞嬪的病案,所有相關記檔,越快越好!”
羅文洞臉色驟變,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不祥的東西,連連擺手,壓低了聲音厲喝道:“你瘋了!還查?!翠珠的教訓你沒看到?趕緊走!找個地方躲起來!永遠彆再回來!”
“我走不了!”張新盯著他,眼神銳利如刀,“劉瀛不會放過我。查下去,可能死。不查,一定死。瑞嬪的病案,是不是也有問題?”
羅文洞看著她眼中那股不顧一切的決絕,嘴唇哆嗦著,半晌,頹然癱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渾濁的眼睛裡閃過恐懼、掙紮,最終是一種認命般的灰敗。
“造孽……真是造孽啊……”他喃喃自語,聲音蒼老得如同秋葉凋零。
他不再看張新,隻是佝僂著背,顫巍巍地起身,走到一排標著“後宮嬪妃·歿”字樣的陳舊櫃格前,摸索了許久,抽出一本極其單薄、紙張甚至有些脆化的冊子,像捧著什麼燙手山芋般,遞了過來。
“就,就這些了……看完立刻燒掉!絕不能留!”他聲音發顫,彆過頭去,不忍再看。
張新接過那本簿冊,迅速翻閱。
記錄極其簡略,甚至可以說是敷衍。【瑞嬪珂裡葉特氏,嘉慶二十三年入宮,道光四年冬,染惡疾,嘔血不止,太醫束手,薨】【症見:麵色黧黑,口唇發紺,腹痛如絞,吐衄便血。脈象:亂如麻絮,終至散絕】【疑為:癘氣侵染,邪毒入髓】
惡疾?癘氣?
張新的心猛地一沉。這症狀描述……麵色黧黑,口唇發紺,腹痛吐血……這分明是急性重金屬中毒的典型表現!很可能是砒霜!
根本不是所謂的癘氣!
“當時經手的太醫是誰?”她急問。
羅文洞背對著她,聲音沉悶:“太醫院判,周明涵。記錄上是他。但他……在瑞嬪薨後不到半月,告老還鄉途中,墜崖身亡了。”
又滅口!
張新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瑞嬪根本不是病故,是被毒殺的!太醫也被滅口!
“那瑞嬪身邊的其他宮人呢?尤其是貼身伺候的?”
“死的死,散的散……那個掌事宮女崔氏,不是剛死在你眼前嗎?”羅文洞的聲音帶著譏諷的悲涼,“還有一個……叫……叫蓮心的,好像是最早伺候瑞嬪的洗腳宮女,瑞嬪失寵後,就被貶去浣衣局了……不知道現在還活著沒……”
蓮心!浣衣局!
又一個名字!
“還有嗎?”張新追問,手指緊緊捏著那本簿冊。
“沒了!真的沒了!”羅文洞幾乎要哭出來,“你快走!算我求你了!再查下去,我們都得死!”
張新不再逼他。她快速將瑞嬪病案的最後幾行關於症狀的描述牢記在心,然後將冊子遞還給羅文洞:“羅老,大恩不言謝。”
羅文洞一把搶過冊子,看也不看,踉蹌著走到油燈旁,顫抖著將冊子一角湊近火焰。
橘紅色的火苗舔舐著脆黃的紙張,迅速蔓延,將那些掩蓋罪惡的文字化為灰燼。
火光映著羅文洞蒼老恐懼的臉,明滅不定。
張新最後看了他一眼,轉身融入檔案庫深沉的陰影裡,從後門悄無聲息地離開。
下一個目標——浣衣局。
浣衣局在紫禁城的西北角,是宮裡最苦最累的地方之一,終年彌漫著皂角和潮濕黴爛的氣味。低等宮女和犯錯被貶的宮人如同騾馬般在此勞作,直到耗儘最後一絲氣力。
張新無法再以仵作的身份公然進去查問。她繞到浣衣局後牆外,那裡有一條汙水渠,幾個麵黃肌瘦的宮女正蹲在渠邊,費力捶打著堆積如山的衣物。
她等待片刻,看準一個落在最後,年紀稍長的宮女端著木盆走向稍遠處打水的時機,快步跟了上去。
“這位姐姐,”她摸出最後幾枚銅錢,塞進那宮女手裡,壓低聲音,“打聽個人,浣衣局可有一個叫蓮心的老嬤嬤?”
那宮女嚇了一跳,警惕地看著她,又飛快地攥緊那幾枚銅錢,四下張望一下,才極小聲道:“你找蓮心嬤嬤?她……她早就不在了。”
“不在了?”張新心一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