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內,隻點了一盞孤燈。
燈下,坐著一個人。
一個她絕對想不到會在這裡、以這種方式見到的人——道光皇帝。
他沒有穿龍袍,隻著一身半舊的藏青色常服,更顯得清瘦憔悴,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臉上帶著大病初愈後的蒼白和深深的疲憊,唯有一雙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銳利得驚人,正靜靜地看著她,仿佛要從她這副狼狽不堪的皮囊下,看出靈魂的形狀。
沒有侍衛,沒有太監,沒有朝臣。隻有皇帝,和她。
空氣凝固得如同實質。
張新跪在地上,垂著頭,心跳如擂鼓。她摸不準這位心思難測的帝王,此刻究竟想做什麼。
“抬起頭來。”皇帝的聲音嘶啞低沉,打破了死寂。
張新緩緩抬頭,迎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朕,看了你從礦場帶出來的東西。”皇帝緩緩開口,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椅子的扶手,那上麵似乎還殘留著煙火燎過的痕跡,“也聽了幾位‘丹師’和劉瀛的部分口供。”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沉重的碾子,壓在張新身上:“朕,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你需據實回答,若有半句虛言……”
後麵的話沒有說,但那冰冷的意味已足夠清晰。
“奴才……遵旨。”張新聲音乾澀。
“祥妃的死,你最初是如何斷定並非急病?”皇帝問出了第一個問題,一個看似最基礎的問題。
張新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最專業、最客觀的語氣回答:“回皇上,奴才驗看祥妃娘娘鳳體,發現其頸部索溝有異,並非自縊所致。且剖驗後,於娘娘宮體內發現一枚細小銀針,針體淬有奇毒。此乃致死主因。勒痕係偽造。”
她儘量省略了劉瀛施壓、錢仵作被杖斃等細節,隻聚焦於技術層麵。
皇帝靜靜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敲擊扶手的動作微微停頓了一瞬。
“瑞嬪呢?事隔多年,你又是如何查到線索?”
“奴才查閱舊檔,發現瑞嬪娘娘病案記載之症狀,與急性砒霜中毒極似。且其舊宮人崔氏死狀蹊蹺,手中握有與當年賞賜相關之玉佩,指引奴才前往暢春園廢井……其後又在崔氏遺物中發現線索,指向京西礦場。”她依舊隱去了羅文洞和承乾宮老嬤嬤的存在。
“京西礦場,鄭親王私礦。你如何確定與宮中之事有關?”
“礦場所產,乃朱砂、水銀等煉丹之物。奴才在其中發現大量實驗記錄,涉及多位後宮娘娘名諱及藥理反應。且看守礦場之護衛,配有內衛腰牌,上有……特殊標記。”她謹慎地沒有直接說出“梅花”二字。
“特殊標記?”皇帝的眼睛微微眯起。
“……是。”張新硬著頭皮道,“形似梅花。”
皇帝沉默了。敲擊扶手的聲音徹底停止。堂內隻剩下燈花偶爾爆開的細微劈啪聲。
那沉默漫長得令人窒息。
良久,皇帝才再次開口,聲音更低沉了幾分:“皇四子……心頭血之事,你從何得知?”
“奴才……從一位知曉內情、卻被丹鼎社毒啞廢棄的舊人口中得知。”她不敢提啞婆來自辛者庫,那會牽連更多人。
“丹鼎社……”皇帝輕輕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語氣聽不出喜怒,“你認為,鄭親王奕劻,是主謀?”
這個問題極其尖銳危險。
張新心跳漏了一拍,她飛快思索著,最終選擇了一個相對穩妥的回答:“鄭親王掌管礦脈,且與劉瀛過從甚密,難脫乾係。但奴才以為,此等綿延多年、滲透宮禁之龐大組織,恐非一人之力可為。”
她沒有直接指認鄭親王是主謀,但也點明瞭他的關鍵位置和其背後可能存在的更大網絡。
皇帝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似乎想從她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裡判斷真偽。
“恭親王呢?”皇帝突然問,問題跳躍得讓人猝不及防,“你似乎認為,他亦彆有所圖?”
張新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這是在試探她?還是皇帝自己也有所懷疑?
她咬咬牙,決定賭一把:“奴才不敢妄議親王。隻是……當晚在熱河,恭親王爺來得過於‘及時’,且似乎……並不在意四阿哥真正安危,隻急於坐實某些罪名。”
她點到即止,沒有說出恭親王篡改證據之事,那會顯得她過於知情,引火燒身。
皇帝聽完,沒有任何表示,隻是緩緩靠回椅背,閉上了眼睛,臉上露出極度疲憊的神色。
堂內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
燈火搖曳,將皇帝的身影投在牆上,拉得細長而扭曲。
張新跪在冰冷的磚地上,一動不敢動,隻能聽到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聲。
許久,皇帝才緩緩睜開眼,那雙眼睛裡之前的銳利似乎消散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難以形容的悲哀和……某種決斷。
“你,很好。”他輕輕吐出三個字,卻讓張新心頭猛地一緊。
這句“很好”,與當初在養心殿偏殿時聽到的那句,意味已然完全不同。
“你膽大心細,於國於社稷,算是有功。”皇帝的聲音平靜無波,“但宮闈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有些真相,可以查清,卻不必公之於眾。有些罪責,需要追究,卻未必需要……趕儘殺絕。”
張新猛地抬頭,眼中閃過難以置信。
皇帝這是要……捂蓋子?在知道了如此驚天動地的陰謀之後?!
“皇上!丹鼎社禍亂宮闈,殘害妃嬪,甚至意圖謀害皇子,動搖國本!豈能……”她忍不住急聲開口。
“朕知道!”皇帝突然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激動和咳嗽,“朕什麼都知道!”
他劇烈地咳嗽了一陣,臉色泛起潮紅,好不容易平複下來,聲音變得更加嘶啞疲憊:“但你知道徹底掀開的後果嗎?朝局動蕩,人心惶惶,皇家顏麵掃地,甚至……邊疆不寧!朕的幾個兒子……他們……”
他沒有說下去,但眼中的痛苦和掙紮卻清晰可見。他在顧忌什麼?是顧忌皇家體麵,顧忌朝局穩定,還是顧忌……其他幾位成年皇子也可能牽扯其中?甚至可能包括……他自己過去是否也曾默許或利用過“丹鼎社”的某些“成果”?
張新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她以為自己揭開的是真相,卻沒想到真相背後,連係著如此盤根錯節、足以顛覆一切的利益鏈條和權力平衡。皇帝要的不是水落石出,而是……穩住這艘即將傾覆的破船!
“那……那些死去的人……就白死了嗎?”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和不甘。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那目光複雜難明,有憐憫,有警告,甚至還有一絲極淡的……無奈。
“不會白死。”皇帝緩緩道,“該付出代價的人,會付出代價。隻是……未必如你所想的那般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