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荔真邀請夏鬆蘿坐下,隨後看向門口:“你這丟人現眼的東西,還杵在門外乾什麼?想讓鄰居都知道你乾了什麼蠢事?”
方睿揚趕緊邁進來,一隻手哆嗦著關門。
門一鎖上,他根本不敢撒謊,立馬跪下了。
“媽,我是有分寸的,我還沒成年,而且你聞聞看,我特意喝了點酒,要是被逮著了,我就說我認錯樓棟了,反正咱們小區的彆墅都長得差不多,我……”
方荔真剛在沙發坐下,起身抓起桌麵上茶盤裡的汝窯茶杯,朝他砸過去。
方睿揚被砸中了額頭,一聲都不敢吭,隻捂著自己的胳膊,可憐兮兮:“媽,我胳膊脫臼了,會不會斷掉啊?”
方荔真被他氣得胸口起伏,好半響才平複,重新坐下來,給夏鬆蘿遞了杯茶:“對不起,今夜嚇著你了。我這混蛋兒子不知天高地厚,但確實沒有壞心眼,是個缺心眼。”
夏鬆蘿有自己的判斷,她搜了黃毛的身,除了手機,什麼武器都沒帶。
方荔真說:“阿航告訴我,他已經和你談妥了,但該做的補償,你儘管開口。”
夏鬆蘿捧著熱茶:“我沒吃虧,不需要補償,可是你一定要好好管教他,如果再有下次……”
方荔真保證:“他不會再犯,不然,不用你說,我親自送他去局子裡接受教育。”
看一眼黃毛瑟瑟發抖的樣子,夏鬆蘿也就不說什麼了,喝點熱茶暖身,等江航。
可是方荔真一直在打量她,她感覺很不舒服,回望過去:“您有事兒?”
方荔真疑惑:“夏小姐,你們家是十年前才搬過來的吧?”
夏鬆蘿點了點頭:“我爸爸工作調動,我們從西安搬過來的。”
方荔真又問:“你小時候去過香港,或者大馬?”
夏鬆蘿說:“沒去過,我比較喜歡滑雪,旅遊的話,往北方跑得比較多。”
方荔真納悶:“那你是在哪裡認識江航的?我還以為你小時候見過江航,認出了他,才暗中調查他。”
聽了這話,夏鬆蘿也想不通了:“您的意思是,如果我從小在這裡住,我就有可能認識他?”
方荔真說:“你調查他,你不知道?瀾山境是他們家投建的,這棟彆墅是他們家自留的一套,是他爸媽送給我和他叔叔的婚房,阿航小時候放暑假,為了學好普通話,跑來小住過幾次。”
夏鬆蘿這才知道,投建瀾山境的破產港商,竟然是江航家?
對,金棧講過,江航家沒移民之前,在香港做地產生意。
她和金棧都忽略了這個細節。
而且,她還誤會了,方荔真竟然是江航的嬸子。
瞧見夏鬆蘿眼珠轉了又轉,方荔真噗嗤一笑:“彆誤會,我不是他的嬸嬸,我和他叔叔當年沒有結成婚,我兒子和他叔叔也沒有關係,不是他的堂弟。”
“……”夏鬆蘿剛扳正的思想,又歪了。
忽然想起來,江航家那場慘案,被殺的五個人中,其中就有他的叔叔。
這難道是江航殺人的動機?
方荔真萬萬想不到,她能猜測的那麼離譜:“不過,在我心裡是把他當做親侄子的。故意讓你們誤會,是我自作主張,還被他數落一通……”
她歎了口氣,“但是我必須這樣做,隻有這樣,才能時常找他上門,喊他回來吃頓家常飯。你是不知道,那小子實在太謹慎了,沒有足夠和我們撇清關係的理由,他根本不敢靠近我們,擔心他會害了我們。”
夏鬆蘿暗暗鬆了口氣,還好不是她想的那樣。
嗯?叔叔的舊情人肯照顧他,是不是說明,他是無辜的?
夏鬆蘿坐直身體,語氣裡有一絲不容易察覺地緊繃:“他不是殺人犯,對不對?”
方荔真陷入沉默,她在審視夏鬆蘿。
其實她直到現在,也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方荔真沒有撒謊,她以前確實注意過夏鬆蘿,是因為夏正晨。
怎麼說呢,身邊還蠻少見這麼負責任的爸爸,無論工作多忙,十年如一日,親自開車接送女兒上學。
校內外的各種親子活動,也極少缺席。
被許多鄰居拿來當例子,數落她們的老公。
而方荔真對夏鬆蘿的印象,則是一個被保護在精致花房裡,不諳世事的小公主。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這位穿著花裙子的小公主,在家門口,從足有三層樓的樹杈子上,拽著樹枝,幾個翻騰,輕鬆落地。
核心力量穩得驚人,一套動作下來,連裙擺飄動的幅度都很小。
她就知道,這可不是什麼溫室嬌花。
夏正晨是搞科研的,典型的理工學霸,下雨天抱女兒跑回家,幾分鐘路程,都會大喘氣。
夏鬆蘿的眉眼有幾分像他,體格卻不像,估計像她媽媽。
“方阿姨?”夏鬆蘿在等她的答複,這很重要。
方荔真收回審視,認真說:“如果你問我,十一歲的江航,能不能虐殺五個成年人,我會說,能。”
夏鬆蘿呼吸一滯,她這是替他認罪了?
方荔真又對比了下:“如果你問我,今天的江航,能不能虐殺他當年二十九歲的叔叔,我同樣會毫不猶豫地說,能。”
夏鬆蘿明白了:“但江航不能在十一歲的時候,虐殺他當年二十九歲的叔叔?”
方荔真說了聲“是”:“因為江航當年的本事,全都是他做警察的叔叔,親手調|教出來的。”
聽到“警察”兩個字,夏鬆蘿瞬間繃直了脊背:“他叔叔是……警察?”
“嗯。”方荔真悠悠望向電視機櫃上一張老照片。
是非常年輕的她,和一個英俊男人的合照,背景是即將邁入千禧年的維多利亞港。
那天晚上,維港舉辦了盛大的慶典活動。
漫天的煙花雨下,男人懶洋洋抱著手臂,笑容燦爛地看著她。
她則站得筆直,做出敬禮的動作,口中說的是“yes,sir。”
方荔真收回視線,眼底漫過一抹淒涼,“他叫江銳,除了是江航的親叔叔,還是他的師父和偶像。阿航從小的誌向,就是成為像他叔叔一樣的刑警,對自己的要求特彆嚴格,怎麼會殺害自己的家人?”
夏鬆蘿終於鬆了口氣,她就知道,“警察”肯定是個錨點。
“隻不過……”方荔真話鋒一轉,“我和他失聯了十幾年,今年年初,阿航差點沒命,才肯跑來找我幫忙,性格變得我快要認不出了。這些年的經曆,他絕口不提,在這期間有沒有殺過人,我就不清楚了。”
她說著,開啟茶盤旁的一瓶紅酒,倒進高腳杯裡。
燈光的原因,紅酒紅得像血,被她拿在手中輕輕搖晃。
夏鬆蘿捏緊了茶杯,懷疑她故意嚇唬自己。
方荔真不動聲色地觀察她,看出她有一點害怕,怎麼非得執著要見江航呢?
這時候,樓上傳來一陣響動,是鞋子踩在木質樓梯上的聲音。
刻意踩出來的,像是在提醒一樓的三個人,樓上來人了。
“你等的人翻牆回來了。”方荔真說完,又指了下自己的兒子,“我不想推卸責任,但那蠢東西也算是近墨者黑吧,阿航的優點一處沒學,就學會翻牆了。”
夏鬆蘿提了口氣,不自覺地站起來,手伸進口袋裡,握住蝴蝶刀柄,望向樓梯口。
方睿揚終於等到救星了:“航哥,快幫我和我媽求求情,我渾身都好痛,快要跪不住了!”
江航走下樓,辭職後,不再穿工程部的工裝,但依然是工裝風的外套和長褲。
隻帶了帽子,露出他難看的臉色。
他的態度和方荔真一樣,看都不看方睿揚一眼,用他稍微有些蹩腳的普通話說:“方姨,我收回他還是個孩子這句話,狠狠打,彆心疼,真打死了,我做你兒子。”
“什麼?”方睿揚瞪大眼睛,像是不認識江航了一樣。
心裡大喊一聲天塌了,這次,他好像真把他哥給惹火了!
“放心。”方荔真將手裡的紅酒一飲而儘,酒杯按在茶幾上。一聲脆響,細長的杯腳斷裂。
夏鬆蘿的眼皮跟著微微一跳,似乎明白為什麼黃毛不敢回家了。
還怪可憐的,夏鬆蘿安慰他一句:“你折騰一晚上,不就是想向他們證明你不是小孩兒了?彆管過程,總之你的目的達到了,該開心才對。來,彆愁眉苦臉了,笑一個。”
差點把方睿揚氣暈過去。
江航同樣也沒看夏鬆蘿,他回來得非常匆忙,先去廚房打開冰箱,取一瓶冰水出來。
背對客廳,坐在島台上,扭開瓶蓋喝了幾口,休息了將近一分鐘,才走回來。
他看向夏鬆蘿,語氣平淡:“你說想和我聊聊,想去哪裡聊?”
夏鬆蘿說:“去我家裡吧?”
“不去。”江航兩指提溜著玻璃水瓶口,在她對麵的沙發坐下,“可以在這裡聊,也可以去四公裡外的體育場。”
“為什麼要去體育場?”夏鬆蘿不理解。
“你選一個就好。”他不解釋,低頭搖晃玻璃水瓶。
老實講,夏鬆蘿覺得他本尊這副不好說話的樣子,沒有假裝維修工的時候看著順眼。
但遠遠談不上可怕。
“你彆介意,他這人就這樣,不是針對你。”方荔真出聲解圍,“至於體育場,再過一個多小時吧,就會聚集很多晨練的人,對他來說,是個比較安全的環境,他會更放鬆,更容易溝通。”
這麼一說,夏鬆蘿懂了,他喜歡大隱隱於市。
她想到一個地方:“江航,既然你可以去體育場,那咱們能不能去一個稍微遠一點的廣場,鴿子廣場。”
整件事情,要從鴿子說起,去鴿子廣場最合適。
而且那裡距離金棧的律所不算遠,如果談妥了,去找金棧翻譯信件也近一些。
江航拿出手機,點開地圖。
看完以後站起身,喝完的玻璃水瓶丟進垃圾桶,他朝門外走。
夏鬆蘿和方荔真道彆,追出去。
方家的院子裡,停著一輛方睿揚剛買的摩托車,大紅色的杜卡迪v4s。
江航長腿一跨,坐在座椅上。後視鏡上搭著一個頭盔,他取下來戴上,俯身握住把手,按下引擎按鈕。
轟隆一聲。
夏鬆蘿走過去:“你做什麼?”
引擎聲中,江航像是被她問住了:“你不是要去鴿子廣場?”
“我不坐這車。”夏鬆蘿示意他熄火,“去我家,我開車帶你。”
何淇就有一輛差不多的杜卡迪,隻有一個座位。
後麵的駝峰蓋雖然可以坐人,卻是硬的,坐上去和上刑差不多。
杜卡迪號稱是摩托車界的法拉利,但以夏鬆蘿的乘坐體驗來說,不如雅迪。
更何況,這種仿賽車型,她整個人需要趴在他後背上,想都彆想。
“我沒打算載你。”江航示意她讓路,“你回家開你的車,我們廣場見。”
“不可以,咱們必須一起去。”夏鬆蘿伸出一條手臂,攔在他胸前,態度堅決,“我怕你跑了。”
江航:“我既然回來,不會跑。”
夏鬆蘿:“我並不了解你,不想賭。”
江航:“我不喜歡坐車。”
夏鬆蘿:“好辦,我讓你開車,我挺喜歡坐車。”
江航將頭盔鏡片掀起來,盯著她問:“和你聊過以後,我打算離開這座城市,開你的車?”
夏鬆蘿:“……”
反駁不了一點,算了,她抬起那條攔在他胸前的手臂,轉而按住他的肩,借力坐在了後方的駝峰蓋上。
“出發吧。”夏鬆蘿坐得很直,隻要他不是故意開得很猛,她多注意一下,應該可以保持住平衡。
江航半響沒有動作,鞋跟勾出側撐,停穩後,直接熄火下車,扔下她回屋去了。
夏鬆蘿之前是怵,現在是煩。
乾脆也彆去聊什麼了,簡單說幾句,他能聽懂就懂,聽不懂拉倒,郵票撕了就行。
她正要下車,江航又從屋裡出來了。
單手提了個新頭盔,隔著半個花圃,抬臂拋給她。
夏鬆蘿隨手接住,還真沒想到,竟然是回去給她拿頭盔了。
等她戴好,江航也繞了回來,重新上車,俯身點火。
方家的院門還開著,出去沒有阻礙,在小區減速帶上慢行。
等到離開小區的擋車杆,駛上淩晨空曠的公路,才開始均勻加速,去往那座鴿群雲集的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