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家小院的晨光,總帶著股揮之不去的滯澀。土坯牆縫裡鑽出來的野草沾著露水,卻蔫頭耷腦的,像是被這院子裡的壓抑氣裹住了。牆角那棵老槐樹的葉子落了一地,沒人掃,被風吹得在青石板上打旋,偶爾卡在武大郎那副炊餅擔子的竹縫裡——擔子上還沾著昨夜的麵粉,泛著白,竹編的紋路裡積了灰,顯得格外破敗。
空氣像凝固的漿糊,粘在人皮膚上,悶得人喘不過氣。
武鬆被潘金蓮那句問話釘在原地,指尖下意識地摳著腰間的舊布帶——那布帶是娘生前織的,洗得發脆,邊緣都起了毛。他不敢看潘金蓮的眼睛,隻敢把目光飄向牆角的稻草堆,稻草堆上還搭著他上次打老虎時穿的舊鞋,鞋尖破了個洞,露出裡麵的麻線。
“勞……勞嫂嫂掛心。”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沙啞得厲害,喉嚨發緊,連咽口唾沫都覺得疼,“昨夜……昨夜衙門確有緊急公務,回來路上……不慎跌了一跤,無甚大礙。”
這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覺得虛。緊急公務?縣衙裡的公務他比誰都清楚,昨夜根本沒派差事;跌了一跤?額角那道傷是撞在石獅上的,深可見骨,哪是“跌一跤”能解釋的?還有身上這件趙府的粗布衣,雖然已經換下來了,可袖口的皂角香還沒散,萬一被潘金蓮聞見,更是說不清。
他能感覺到潘金蓮的目光落在他額角的傷口上,那目光像根細針,紮得他頭皮發麻。他趕緊側過身,用肩膀擋住傷口,左手不自覺地往後背藏——那裡還沾著點趙府錦被的絲線,是方才換衣服時不小心勾上的。
潘金蓮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撇了一下,眸子裡飛快地掠過一絲譏誚,像冰碴子劃過水麵。她當然不信,可她沒戳破——武鬆的慌亂太明顯了,眼底的血絲、攥緊布帶的手、飄來飄去的目光,全是破綻。她倒要看看,他能瞞多久。
“哦,是這樣。”她拖長了尾音,聲音平淡得像在說天氣,彎腰去收拾桌上的粥碗。碗沿結著一層白花花的粥皮,她用手指摳了一下,指甲縫裡沾了粥渣,心裡的煩躁又多了幾分。她把碗摞起來,“哐當”一聲,磕在桌角上,聲音在安靜的院子裡格外刺耳。
武鬆像被針紮了一下,猛地往後退了一步,差點撞在身後的柴堆上。“嫂嫂忙,我……我回屋歇著了。”他說完,幾乎是逃著往廂房跑,腳步踉蹌,連門檻都差點絆倒。
“砰”的一聲,廂房門被死死關上,像是要把所有的質疑和尷尬都關在門外。武鬆背靠著門板,冷汗順著脊梁往下淌,浸濕了舊短打的後背。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砰砰”的,像要撞開肋骨。
他走到床前,把趙府的粗布衣拿出來——衣服疊得整齊,是趙府丫鬟疊的,針腳都對齊了。他盯著衣服看了半晌,心裡又愧又亂,抓起衣服就往床底下的箱籠裡塞,塞得很深,還壓上了幾件舊棉衣,像是要把昨夜的記憶全埋起來。
箱籠是爹留下的,木頭都裂了縫,鎖早就壞了,用根麻繩係著。他係麻繩的時候,手指碰到了箱底的一把舊刀——是爹當年砍柴用的,鏽跡斑斑。他想起爹常說的“做人要坦蕩”,心裡更不是滋味,狠狠捶了一下箱籠,箱籠發出“咚咚”的悶響,震得上麵的灰塵往下掉。
額角的傷口又開始疼,他從桌上拿起那袋剩了小半的金瘡藥,打開紙包,裡麵的藥粉已經潮了,結成了小疙瘩。他用手指捏了點,往傷口上撒,藥粉碰到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眼淚都快出來了——不是因為疼,是因為委屈,是因為羞恥,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麼麵對這一堆爛攤子。
而主屋裡的潘金蓮,在武鬆關上門的瞬間,臉上的平淡就碎了。她把粥碗重重放在灶台上,碗裡的涼粥濺出來,灑在灶台上的黑灰裡,像一朵難看的白花。她盯著灶台上的破鐵鍋,鍋底的煙垢厚得能刮下來,心裡的怨毒像野草一樣瘋長。
武鬆在撒謊。他昨夜一定去了什麼地方,遇到了什麼人,不然不會傷得那麼重,不會換了衣服,更不會那麼慌亂。還有鄆哥,還有武大郎,還有那碗下了藥的酒……所有的事都擰在一起,像一團亂麻,繞得她心口發疼。
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看著外麵的街道。街上已經有了行人,賣菜的王嬸挑著擔子走過,擔子上的青菜沾著露水,王嬸一邊走一邊喊:“新鮮的青菜,一文錢一把!”挑水的李大叔扛著水桶,腳步匆匆,水桶晃悠著,水灑在地上,留下一串濕痕。
這些尋常的煙火氣,此刻卻讓她覺得窒息。她不想待在這破院子裡,不想看著武大郎的炊餅擔子,不想聞著灶台上的油煙味。她需要透口氣,哪怕隻是站在門口,看看外麵的天。
她捋了捋鬢邊的碎發——昨夜沒睡好,頭發有點亂,用一根木簪彆著,木簪是武大郎去年給她買的,上麵刻著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她走到院門口,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倚在門框上,目光空茫地望著街道儘頭。
陽光有點晃眼,她微微眯起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風一吹,鬢邊的碎發飄起來,蹭在臉頰上,有點癢。她下意識地攥著衣角,粗布的衣角磨得手指發疼,可她沒鬆手——這動作能讓她稍微平靜點。
她的臉色還有點蒼白,是昨夜折騰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卻更添了幾分我見猶憐的意味。荊釵布裙,沒塗脂粉,可皮膚是天生的細膩,眉眼是天生的嫵媚,哪怕隻是倚在破門框上,也像株被風雨打蔫了的海棠,憔悴裡透著難掩的豔色。
街對麵的餛飩攤冒著熱氣,攤主張老漢正用勺子攪動鍋裡的餛飩,白花花的餛飩在湯裡翻滾。幾個小孩圍著攤前,吵著要吃餛飩,張老漢笑著給他們盛,勺子碰撞碗沿的聲音飄過來,帶著點煙火氣。
潘金蓮看著這一切,心裡卻空落落的。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張大戶家,雖然是丫鬟,卻也穿得乾乾淨淨,還能跟著張大戶的女兒讀書寫字,哪像現在,天天圍著灶台轉,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就在這時,街道那頭傳來一陣喧鬨的腳步聲,還有男子的說笑聲,打破了這份平靜。
為首的人,穿一件寶藍色的綢緞直裰,料子是上好的杭綢,陽光照在上麵,泛著柔和的光澤。腰間係著一條玉帶,玉帶上掛著塊翡翠佩,走路時佩玉“叮咚”響,格外紮眼。他手裡拿著一把泥金折扇,扇麵上畫著“風花雪月”四個字,是清河縣有名的秀才寫的,字裡行間透著股風流。
這人正是西門慶。他今年二十七歲,是清河縣生藥鋪的少東家,爹死得早,他接手了藥鋪,卻不怎麼管生意,天天跟一群幫閒廝混,喝酒、賭錢、逛窯子,是出了名的紈絝子弟。他長得還算周正,皮膚白,是那種養尊處優的白,眉眼間卻帶著股輕浮,眼神總飄在路過女子的身上,嘴角掛著玩世不恭的笑。
跟在他身後的兩個幫閒,一個叫玳安,尖嘴猴腮,下巴上留著幾縷山羊胡,穿一件打了補丁的青布短褂,腰彎得像棵垂柳,手裡提著個鳥籠,籠裡的畫眉叫得歡;另一個叫李三,臉圓滾滾的,像個饅頭,穿一件灰布長衫,袖子挽得老高,手裡拿著個油乎乎的紙包,裡麵是剛買的糖糕。
“大官人,前麵就是王二的賭坊,咱們去玩兩把?”李三湊上前,獻媚地笑著,紙包往西門慶麵前遞了遞,“您嘗嘗,剛買的糖糕,甜得很。”
西門慶沒接,扇子一搖,慢悠悠地說:“賭坊有什麼意思?昨兒剛贏了他五十兩,再去他該哭了。”他的目光掃過街邊的鋪子,眼神飄忽,像是在找什麼樂子,“有沒有新鮮的去處?”
玳安趕緊接話:“大官人,聽說東街新開了家窯子,裡麵有個叫小紅的,長得那叫一個俊,身段也好,要不咱們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