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風裹著巷子裡的潮氣,吹在武鬆臉上,卻驅不散那股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燥熱——不是昨夜中毒時的灼烈,而是羞恥帶來的滾燙。他踉蹌著衝到自家那扇低矮的院門前,木門是去年大哥武大郎用幾塊舊木板拚的,邊緣已經有些變形,門環上的銅綠都快磨掉了,露出裡麵暗沉的鐵色。
他的手還在抖,不是因為冷,是因為慌。指尖剛碰到門環,就用力一推,“吱呀”一聲,木門發出刺耳的聲響,像是在抱怨這清晨的驚擾。他閃身進去,反手死死閂上門,門閂是根粗木杆,他攥得太緊,指節都泛了白,仿佛身後真有千軍萬馬在追,要把他那點狼狽和不堪全抖摟出來。
背靠著木門,粗糙的木頭硌得後背生疼,卻讓他稍微找回了點實在感。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像剛跑完幾十裡路。額角的傷口被剛才的奔跑扯動了,一陣尖銳的疼順著太陽穴往下鑽,他伸手摸了摸,指尖沾到了溫熱的血——包紮的白布又滲紅了,那是趙府的丫鬟用細棉布纏的,布質柔軟,此刻卻像條烙鐵,燙得他手都縮了回去。
院子裡靜悄悄的,隻有牆角那棵老槐樹的葉子在風裡“沙沙”響。大哥武大郎的炊餅擔子靠在牆根,竹編的擔子上還沾著點麵粉,旁邊放著個破了口的陶碗,碗裡還剩小半碗涼透的米湯——想來是大哥清晨起來沒敢進屋,先在院子裡墊了點肚子,又怕撞見潘金蓮,早早躲出去了。
武鬆的目光掃過那擔炊餅,心裡卻像被什麼東西堵著,沉甸甸的。他想起昨夜在趙府的暖閣裡,那藕荷色的羅帳、繡著纏枝蓮的錦被,還有那位小姐身上淡淡的茉莉香——那些精致的、柔軟的、屬於女子閨閣的一切,和眼前這破舊的院子、粗糙的炊餅擔子,像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而他,偏偏從那個世界跌回了這裡,帶著一身洗不掉的尷尬。
“趙小姐……”他無意識地念了一聲,聲音嘶啞,剛出口就趕緊閉上嘴,像是怕這名字被人聽見。他甚至不知道那位小姐的全名,隻記得梳妝台上那幅畫上的題字——“婉瑩”。這兩個字像顆小石子,落在他心裡,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帶著愧疚,帶著羞恥,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
他想起昨夜自己失控時的模樣:赤紅的眼睛、瘋狂的嘶吼、撞向石獅的決絕,還有後來在暖閣裡,那位小姐為他擦身時,他是不是掙紮著抓過她的手?是不是還說了什麼胡話?這些模糊的片段像針一樣,紮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武鬆這輩子,走南闖北,打過老虎,鬥過惡霸,什麼時候這麼狼狽過?什麼時候讓一個陌生女子看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麵?
“呃!”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右手攥成拳,狠狠砸在旁邊的土牆上。土牆是用黃泥糊的,早就裂了縫,這一拳下去,牆皮簌簌往下掉,落在他腳邊。他盯著牆上的裂縫,心裡又氣又恨——氣自己輕易中了毒,氣自己失控發瘋,更恨自己讓一位千金小姐為他做了那麼多逾矩的事。
要是這事傳出去,那位小姐的清譽就全毀了。清河縣就這麼大,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傳得滿城皆知,到時候人家會怎麼說?說趙府小姐不知廉恥,收留陌生男子在閨房過夜?說她不顧男女大防,為男子擦身換藥?這些話要是傳到她父母耳朵裡,傳到她未來婆家耳朵裡,她這輩子就毀了。
而他自己呢?“打虎英雄”的名聲會變成笑話,人家會說他武都頭不知好歹,受了恩惠還不敢認,甚至會說他趁人之危,對救命恩人做了不軌之事。到時候,他怎麼麵對大哥?怎麼麵對縣衙裡的同僚?怎麼麵對清河縣的百姓?
“必須忘了……”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努力壓下翻騰的心緒,指尖的血還沒乾,蹭在衣服上,留下一小片暗紅,“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大哥。”
他挺直了脊背,試圖找回往日的沉穩——可肩膀還是虛的,腳步也有些發飄,昨夜解毒時耗了太多力氣,傷口又在疼,怎麼也撐不起往日的挺拔。他抬手抹了把臉,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清醒了點,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套淺青色的粗布衣上——這是趙府家仆的衣服,洗得乾淨,還帶著點皂角的清香,可穿在他身上,怎麼都覺得彆扭,像是偷來的東西。
“得趕緊換了。”他低聲嘀咕著,抬腳往自己的廂房走。廂房在院子的最裡麵,比大哥的主屋還小,屋頂有點漏雨,上次下雨時,他用幾塊油布蓋在上麵,現在油布還搭在房簷上,邊角都磨破了。
推開門,一股黴味撲麵而來——是牆角的稻草堆潮了,他平時就睡在稻草堆上鋪的粗布褥子上。屋裡沒什麼像樣的家具,隻有一張缺了腿的木桌,用幾塊石頭墊著,桌上放著他的樸刀(上次從趙府回來時忘了拿,後來趙安送過來的),還有一個裝著草藥的布包,是上次打老虎時受了傷,大哥給他買的金瘡藥,還剩小半袋。
他反手關上門,靠在門板上,終於鬆了口氣——至少在這狹小的、破舊的房間裡,他能暫時卸下那層緊繃的偽裝。他伸手解開衣服的扣子,動作間牽扯到胸口的擦傷,疼得他齜牙咧嘴。剛把外衫脫下來,就聽見院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還有布料摩擦的聲音——是潘金蓮。
武鬆的心猛地一緊,趕緊把外衫往床上一扔,抓起自己那件洗得發白的舊短打,慌慌張張地往身上套。他不敢讓潘金蓮看見趙府的衣服,更不敢讓她看見自己身上的傷——尤其是額角那處被精心包紮過的傷口,一看就不是自己處理的。
而此刻的主屋裡,潘金蓮正坐在桌邊,看著那碗涼透的粟米粥發呆。粥是清晨武大郎煮的,他怕潘金蓮餓,煮好後端進屋裡,沒敢多說話,隻小聲說了句“娘子趁熱吃”,就拎著炊餅擔子躲出去了。潘金蓮看著碗裡凝結的粥皮,心裡像堵著團濕棉花,又悶又沉。
昨夜的混亂像場噩夢,醒來後隻剩下滿地狼藉。晨起時那種惡心、憤怒、羞恥,此刻都變成了麻木,可麻木之下,卻有什麼東西在慢慢翻湧——是疑惑。
她記得很清楚,昨夜她給武鬆倒的那杯酒裡,下了王婆給的“逍遙樂”。王婆說這藥勁大,隻要武鬆喝下去,保管他神誌不清,任她擺布。她看著武鬆喝了酒,看著他臉色發紅,呼吸變粗,眼看就要成事了,可偏偏在那個時候,鄆哥衝了進來,喊著“大郎哥回來了”,把武鬆叫走了。
然後呢?然後武大郎就真的回來了,滿身酒氣,跌跌撞撞地闖進屋裡。她當時也覺得頭暈,身上發熱,以為是自己喝了酒的緣故,又想著不能讓武大郎看出破綻,就故意裝醉,可後來怎麼就……怎麼就把武大郎錯認成武鬆了?
這裡麵太不對勁了。
武大郎平時很少喝酒,更不會喝到酩酊大醉的地步,昨夜他為什麼會突然喝酒?還偏偏在那個時候回來?是巧合嗎?還是有人故意讓他回來的?
還有鄆哥。那個小廝平時總跟在武大郎身邊,幫著賣炊餅,昨晚怎麼會突然跑到她家門口?還正好在武鬆要失控的時候衝進來?他說“大郎哥回來了”,可當時武大郎明明還沒到,他是怎麼知道的?難道是有人提前跟他說的?
是誰?
第一個念頭就是武鬆。難道武鬆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故意喝了酒,又安排鄆哥在外麵等著,等藥效發作時讓鄆哥叫走他,再讓武大郎回來,故意羞辱她?要是這樣,那武鬆的心機也太深了,深到讓她覺得發冷。
可很快,她又否定了這個想法。武鬆不是那種人。她認識他這麼久,知道他性子直,有什麼說什麼,不屑於玩這種陰私手段。而且昨夜武鬆走的時候,眼神裡的慌亂不像是裝的,他當時應該是真的失控了,想找地方發泄。
那會是誰?王婆?
王婆給她“逍遙樂”的時候,笑得一臉曖昧,說“保準能成”。可這藥真的隻有讓男子失控的功效嗎?她想起自己昨夜的狀態——喝了半杯沒下藥的酒,卻覺得渾身發熱,神誌也有些模糊,甚至對武大郎的觸碰沒有那麼排斥,反而有種本能的渴望。那不是裝的,是真的不受控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