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後,陽光透過綺羅閣的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潘金蓮坐在窗邊的梨花木椅上,手裡捏著一枚繡花針,絲線在素白的絹布上慢慢勾勒出蘭草的輪廓——這是她近日常繡的紋樣,蘭草生在幽穀,看似柔弱,卻有耐霜的韌性,像極了她此刻想藏起來的心思。
暖閣裡靜得能聽見銅漏滴水下的“滴答”聲,還有香爐裡檀香燃儘的“簌簌”聲。她特意遣開了春梅,隻說讓她去針線房取新到的絲線;負責打掃的劉婆子也被她支去了前院,說是想借一本府裡的舊繡譜。此刻的綺羅閣,隻剩下她一個人,安靜得有些反常——反常,是因為她在等。
她知道,西門慶今日被應伯爵那夥人請去了城外獅子樓,說是新來了位唱曲的姑娘,要請他去“賞鑒”。這種場合,西門慶向來要喝到日落才會回府,而這空缺的幾個時辰,對某些人來說,是再好不過的“動手時機”。尤其是李瓶兒。
昨日在頤福堂請安時,李瓶兒看她的眼神就帶著刀子。那會兒潘金蓮鬢邊剛插上西門慶新賞的白玉簪,李瓶兒的目光在簪子上停留了半盞茶的功夫,嘴角的笑容瞬間冷了下去,連手裡的絲帕都絞得變了形。後來散場時,潘金蓮還聽見李瓶兒跟身邊的小紅低聲說:“有些人就是不知好歹,給點顏色就開染坊,真當老爺的心是鐵打的?”
這話像根刺,紮在潘金蓮心裡。她太清楚李瓶兒的性子——驕縱、善妒,且下手狠辣。聽雨軒那杯“意外”潑灑的酒,已經讓她見識過這女人的陰毒。如今她得了西門慶幾分“新鮮關注”,李瓶兒怎麼可能忍得下這口氣?
潘金蓮放下繡花針,指尖輕輕拂過絹布上未完成的蘭草。陽光落在她的手背上,暖得有些發燙,可她的指尖卻泛著涼。她側耳聽著院外的動靜——遠處傳來丫鬟們的說笑聲,還有花園裡園丁修剪花枝的“哢嚓”聲,一切都顯得平和,可這份平和下,卻藏著洶湧的暗流。
她起身走到門口,悄悄掀開一點門簾往外看。院門外的石榴樹長得正盛,火紅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極了即將濺落的血。幾個路過的小丫鬟正低頭說著什麼,眼神時不時往綺羅閣這邊瞟,見她探頭,又慌忙低下頭,加快腳步走了。
潘金蓮心裡冷笑——消息傳得真快。西門慶昨日在她房裡留宿的事,今日一早就傳遍了全府;那支白玉簪,更是成了丫鬟婆子們議論的焦點。這些竊竊私語,自然也會傳到李瓶兒耳朵裡,隻會讓她的恨意更濃。
她回到窗邊坐下,重新拿起繡花針。可這一次,指尖卻有些發顫,絲線好幾次都沒能穿過針孔。她知道,暴風雨要來了。她能做的,隻有繃緊神經,等著對方先出手——她太弱,隻能後發製人。
果然,半個時辰後,院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是丫鬟們輕快的碎步,也不是婆子們穩重的踏步,而是帶著刻意的張揚,每一步都踩得很重,像是在宣告來人的氣勢。緊接著,李瓶兒那嬌滴滴卻透著尖利的聲音,隔著院門傳了進來:
“七妹妹這日子過得可真清閒啊!大白天的就關著院門,莫不是在屋裡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聲音未落,院門上的銅環就被“哐當”一聲推開,李瓶兒帶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徑直闖了進來。那兩個婆子,一個穿著灰布衣裳,臉上帶著一道刀疤,眼神凶狠;另一個穿著青布衣裳,身材肥胖,雙手叉腰,一看就不是府裡常見的仆役——想必是李瓶兒從外麵特意找來的,隻聽她一個人的話。
李瓶兒今日穿了一身正紅色的蹙金繡襖裙,裙角繡著百鳥朝鳳的紋樣,金線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她的雲鬢梳得很高,插著一支赤金鑲紅寶石的鳳釵,釵尾的東珠晃來晃去,叮當作響。臉上的脂粉比往日更厚,眉尾描得微微上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直勾勾地盯著窗邊的潘金蓮。
潘金蓮心裡猛地一緊,手裡的繡花針“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但她臉上卻迅速堆起驚訝又惶恐的神色,慌忙起身,裙擺被椅子腿勾了一下,差點摔倒——這慌亂不是裝的,是真的怕,怕李瓶兒今日來勢洶洶,真的會對她下死手。
“六姐姐?您怎麼來了?”潘金蓮站穩身子,連忙上前,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討好,“快請坐,春梅!春梅!快給六姐姐倒茶!”她故意喊了兩聲春梅,像是才想起丫鬟被遣走了,臉上露出幾分尷尬,“瞧我這記性,春梅去針線房取絲線了,我這就給您倒茶。”
李瓶兒卻根本不領情,冷哼一聲,徑直走到暖閣中央,目光在屋裡掃了一圈,像是在搜尋什麼獵物。她身後的兩個婆子也跟著進來,堵住了門口,把陽光都擋在了外麵,暖閣裡瞬間暗了幾分。
“坐就不必了!”李瓶兒的聲音冷得像冰,“我倒是好奇,七妹妹關著門,到底在做什麼?莫不是在偷偷用什麼旁門左道的法子,想把老爺牢牢拴在你這綺羅閣裡?”
潘金蓮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知道,李瓶兒這是要直接發難了。她低下頭,雙手交握在身前,做出怯懦的樣子:“六姐姐說笑了,妾身隻是在屋裡繡花,哪敢做什麼旁門左道的事?姐姐若是不信,可以看。”她說著,指了指窗邊的繡繃。
李瓶兒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卻很快落在了梳妝台上那個燃著的鎏金狻猊小香爐上。那香爐是府裡統一給各房姨娘配的份例,裡麵燃的也是府裡香料房分發的普通檀香,每日一丸,清淡不刺鼻。
但李瓶兒卻像是發現了什麼天大的秘密,突然用絲帕掩住鼻子,蹙起眉頭,臉上露出極其嫌惡的表情:“咦?這是什麼味兒?怎地如此古怪難聞?不像是府裡的檀香啊!”
她身後那個刀疤臉婆子立刻上前一步,大聲附和:“是啊,六姨娘!這味兒聞著就不對勁!有點發甜,還帶著點腥氣,像是……像是城南‘鬼市’上偷偷賣的那種‘迷情香’!聽說那東西能勾人魂魄,是最下作的玩意兒!”
“迷情香”三個字一出,潘金蓮的臉色瞬間白了——這罪名太大了!若是坐實了,她就是邪淫不堪、心術不正,不僅會被西門慶厭棄,甚至可能被趕出府,或是更慘的下場!
她猛地抬起頭,眼裡滿是震驚和委屈:“六姐姐!您怎能這麼說?這明明是府裡香料房給的份例檀香,每日都是劉婆子去領的,府裡各房都有!您若是不信,現在就可以去問管香料的張嬤嬤!”
“份例的檀香?”李瓶兒嗤笑一聲,往前走了兩步,湊到香爐邊,故意吸了吸鼻子,然後猛地後退一步,像是被熏到了一樣,“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兒,這麼好騙?份例的檀香我天天用,是什麼味兒我能不知道?你這香裡,分明加了彆的東西!”
她指著香爐,厲聲道:“來人!把那香爐拿過來,我倒要看看,這裡麵到底藏了什麼貓膩!”
刀疤臉婆子得令,立刻上前,一把抓過香爐。她的動作粗魯,香爐撞到桌角,發出“哐當”一聲響,裡麵的檀香灰撒了一地。她毫不客氣地揭開爐蓋,將裡麵剩餘的半丸檀香和香灰儘數倒在地上,還用腳狠狠踩了幾下,香灰被碾成了黑末,混著地上的光斑,顯得格外刺眼。
“六姐姐!您這是做什麼!”潘金蓮驚呼出聲,撲上去想阻攔,卻被那個肥胖的婆子攔住了。那婆子力氣極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推,潘金蓮踉蹌著後退,後背重重撞在桌角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眼淚瞬間湧了上來。
“做什麼?”李瓶兒走到她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裡滿是得意,“自然是要查清楚,你是不是在用這臟東西狐媚老爺!潘金蓮,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西門府裡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你就不怕被老爺知道了,扒了你的皮?”
潘金蓮捂著撞疼的後背,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一半是疼的,一半是裝的。她知道,此刻她不能硬拚,李瓶兒就是想激怒她,讓她失態,甚至動手,那樣就更有理由整治她。
“六姐姐,我沒有……”她抽噎著,聲音帶著哭腔,“這真的是份例的檀香,我連府門都很少出,哪裡去弄什麼‘迷情香’?姐姐您是不是誤會了?”
“誤會?”李瓶兒冷笑,“我看不是誤會,是你心裡有鬼!今日我既然來了,就不能讓你繼續用這臟東西害人!來人!給我搜!仔細搜搜這屋裡,看看她還藏了多少這種下作玩意兒!”
刀疤臉婆子和胖婆子立刻應了聲“是”,然後像餓虎撲食一樣,開始在屋裡翻箱倒櫃。她們的動作極其粗暴,根本不是“搜查”,而是純粹的打砸:
衣櫃被猛地拉開,潘金蓮的衣裳被一件一件扯出來,扔在地上。那件西門慶新賞的杭綢被揉成了一團,上麵沾了香灰;她平日裡穿的月白色素裙被踩在腳下,裙擺裂了一道口子;就連她從娘家帶來的幾件舊衣裳,也被扔在地上,被婆子們的鞋印染得肮臟不堪。
妝奩被推翻,裡麵的首飾撒了一地。那支白玉簪滾到了門口,被胖婆子一腳踩住,簪頭的梅花碎成了兩半;她省吃儉用買的珍珠粉撒了一地,和香灰混在一起,成了灰色的泥;就連她母親留下的一支銀釵,也被扔在角落裡,釵尖彎了下去。
床鋪被掀開,被褥枕頭丟得到處都是。床單被扯破,露出裡麵的棉絮;她繡了一半的荷包掉在地上,絲線散了一地,像亂麻一樣。暖閣裡瞬間變得一片狼藉,像是遭了劫匪,又像是被洪水淹過,所有的東西都失去了原來的樣子。
“不要!你們住手!”潘金蓮再次撲上去,卻又被胖婆子推了回來。這一次,她沒站穩,重重摔在地上,膝蓋磕到了青磚,疼得她幾乎要喊出聲。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把疼呼聲咽了回去,隻讓眼淚掉得更凶——她知道,眼淚是此刻最好的武器。
她趴在地上,看著滿地狼藉,看著自己少得可憐的財物被如此糟蹋,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和屈辱在胸腔裡燃燒。她恨不得爬起來,撕爛李瓶兒那張得意的臉,恨不得把這兩個婆子的眼睛挖出來!但她不能——她一旦動手,就輸了。
李瓶兒站在一旁,抱著胳膊,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不僅要給潘金蓮安上“用迷情香”的罪名,還要毀掉她的東西,羞辱她的人,讓她在府裡抬不起頭。她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在西門府裡,隻有她李瓶兒才能得寵,其他人,都隻能乖乖待在角落裡,不準搶她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