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聲在巷口敲過三更,清河縣的夜徹底沉了下來。西門府裡的燈火大多熄了,隻有巡夜的小廝提著燈籠,在石板路上投下晃動的光暈,腳步聲“篤篤”地遠了,又被更深的寂靜吞回來。綺羅閣內更是靜得可怕,燭火早在半個時辰前就燃儘了,最後一點火星滅時,連帶著屋裡最後一絲暖意也散了去。
潘金蓮——林薇薇蜷縮在床榻內側,身上蓋著兩層錦被,可寒氣還是像針一樣,從被角鑽進來,貼在皮膚上。床榻是西門慶特意讓人打造的拔步床,雕著繁複的百子千孫圖,床板鋪著厚厚的絨墊,按理說該是暖和的,可她卻覺得身下像壓著塊冰,從骨頭縫裡往外冒著涼氣。
她側躺著,右手下意識地護在左腕上——那裡還留著孫雪娥捏出來的青紫指痕。即使隔著錦被,也能清晰地摸到那圈凸起的痕跡,每一次呼吸時胸腔的起伏,都牽扯著腕間的神經,傳來一陣鈍痛。那痛感不尖銳,卻綿長,像一根細針,時時刻刻紮著她,提醒著傍晚那場羞辱般的暴力。
月光從雕花窗欞鑽進來,在地板上織出細碎的影子,有牡丹的花瓣,有纏枝的藤蔓,還有蝙蝠的翅膀——那是窗欞上雕的“福從天降”紋樣,可此刻落在地上,卻像一張張扭曲的臉,正無聲地盯著她。她睜著眼,看著那些影子,腦子裡卻像被塞進了一團亂麻,白天的畫麵爭先恐後地冒出來,攪得她連閉眼都做不到。
最先跳出來的是李瓶兒的臉。那天在綺羅閣,李瓶兒穿著一身石榴紅的褙子,鬢邊插著支赤金鑲寶的簪子,原本嬌美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眼裡像淬了毒的針,死死盯著她。“你這狐媚子!敢搶我的東西!”李瓶兒的聲音還在耳邊響,緊接著就是瓷瓶摔在地上的脆響——那隻霽藍釉的梅瓶,是西門慶早年賞給李瓶兒的,後來不知怎麼流落到她這兒,李瓶兒找上門時,二話不說就摔了。瓷片濺到她腳邊,冰涼的碎片貼著腳踝,像要紮進肉裡。還有李瓶兒帶來的那個婆子,穿著黑布繡鞋,在她擦乾淨的青石板地上踩出黑印,嘴裡還念叨著“不乾淨的東西,就該扔出去”。
然後是那些流言。花園回廊裡,兩個粗使婆子的聲音飄過來,帶著鄙夷和恐懼:“聽說她在娘家時就不檢點,張大戶才把她嫁給武大郎……”“武大郎死得不明不白,指不定就是她害的……”那些話像細小的冰錐,紮進她的耳朵裡,讓她渾身發冷。她想起春桃和秋紅躲著她的樣子,想起仆役們低頭行禮時倉促的動作,想起孟玉樓用團扇半掩著嘴,和潘巧雲交換的眼神——那些眼神裡的惡意,比刀子還傷人。
接著是吳月娘。頤福堂裡,吳月娘坐在上位,手裡撚著紫檀佛珠,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帶著一種深不見底的審視。“妹妹拿些燕窩回去,好好保養身子,將來好為西門家開枝散葉。”吳月娘的聲音平和,可“開枝散葉”四個字,像一塊石頭壓在她心上。然後是那個錦盒,沉甸甸的血燕窩放在裡麵,紅得像血。還有春梅,吳月娘讓春梅跟著她時,春梅低眉順眼地行禮,可眼神裡的精明,像藏在暗處的探照燈,讓她渾身不自在。她想起春梅整理庫房時,一筆一筆記著物品的樣子,想起春梅跟小廚房交代飲食時,刻意強調“姨娘不喜辛辣”的語氣——這個丫鬟,根本不是來幫襯她的,是來監視她的。
最後,是孫雪娥。孫雪娥穿著深灰色的勁裝,站在她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手指像鐵箍一樣攥著她的手腕。“這叫擒拿手,專治不懂規矩的人。”孫雪娥的聲音冰冷,拇指抵住她手腕的穴位時,那股酸麻的劇痛,讓她眼前發黑。還有那句威脅:“我娘家的姐妹,最擅長料理不聽話的人……”孫雪娥的眼神裡沒有絲毫溫度,像在看一隻隨時可以捏死的螞蟻。
這些畫麵在腦子裡翻來覆去,攪得她頭痛欲裂。她猛地翻了個身,想把這些可怕的回憶甩出去,可一動,腕間的疼痛就更明顯了。她坐起身,靠在床頭,身上的錦被滑落下來,露出單薄的寢衣。寢衣是月白色的,上麵繡著細小的蘭草,是她剛進府時繡的,現在衣襟處已經被冷汗浸濕,貼在身上,涼得刺骨。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對著空無一人的屋子,低聲說了一句。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又很快消散。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醒地意識到,西門府不是她的依靠,而是一座吃人的魔窟。那些看似光鮮的賞賜、恩寵,不過是鏡花水月——西門慶今天寵她,明天可能就會寵李瓶兒,或者孟玉樓;吳月娘今天給她燕窩,明天可能就會因為她沒用了,把她推出去當擋箭牌。李瓶兒的嫉妒、孟玉樓的刁鑽、孫雪娥的暴力,還有那些不知源頭的流言,每一樣都像一把刀,懸在她的頭頂,隨時可能落下來,把她砍得粉身碎骨。
她走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月光順著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走到梳妝台前,借著月光,看著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眼底帶著濃重的青黑,嘴唇乾裂,頭發散在肩上,像一團亂草。這哪裡還是現代那個穿著職業裝、踩著高跟鞋、在寫字樓裡自信從容的林薇薇?現在的她,像一隻被困在籠子裡的鳥,隨時可能被折斷翅膀。
絕望像潮水一樣湧上來,從腳邊漫到胸口,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必須想退路,必須找到一條能活下去的路。
第一條路:徹底投靠吳月娘。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她就忍不住搖了搖頭。投靠吳月娘,確實能暫時獲得庇護——吳月娘是正室,在府裡有絕對的話語權,有她撐腰,李瓶兒、孫雪娥等人至少不敢明著對她下手。她甚至能借吳月娘的手,對付那些欺負她的人。可是,代價呢?
她想起府裡的三姨娘卓丟兒(早逝),聽說卓丟兒以前就是靠著吳月娘的支持,才在府裡站穩腳跟的。可後來卓丟兒懷了孕,吳月娘擔心她威脅到自己的地位,就暗中讓人在她的湯藥裡加了東西,最後孩子沒保住,卓丟兒也一病不起,沒多久就死了。還有前幾年,有個丫鬟想攀附吳月娘,幫著吳月娘監視其他姨娘,結果事情敗露後,吳月娘為了撇清關係,直接把那個丫鬟賣到了窯子裡。
吳月娘的“庇護”,從來都是有條件的。她需要的是一個聽話的爪牙,一個能幫她製衡其他妾室的工具。如果潘金蓮徹底投靠她,就必須事事聽從她的安排,去跟李瓶兒鬥,去跟孫雪娥爭,把自己放在風口浪尖上。等她沒有利用價值了,或者吳月娘覺得她威脅到了自己的地位,下場隻會比卓丟兒更慘。而且,吳月娘真的會為了她,去得罪西門慶寵愛的李瓶兒,還有背景強硬的孫雪娥嗎?恐怕不會。李瓶兒手裡有西門慶的寵愛,孫雪娥娘家有山上的勢力,吳月娘權衡利弊,最後犧牲的,隻會是她這個沒背景、沒子嗣的妾室。
這條路,是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彆人手裡,跟坐以待斃沒什麼區彆。
第二條路:攢錢,暗中積蓄力量。
這個想法讓她稍微鬆了口氣。錢是人的膽,有了錢,很多事情都好辦。她可以把西門慶賞的首飾,挑一些不那麼起眼的,偷偷變賣;月例銀子省著點花,再想辦法從日常用度裡摳出一些。攢下的錢,可以買通幾個府裡的下人——比如守門的婆子,或者負責采買的小廝,將來真有什麼事,這些人或許能幫她遞個消息,或者打個掩護。
可是,這條路太難了。西門慶賞的首飾,大多是赤金、寶石的,款式惹眼,一旦變賣,很容易被人發現。府裡的首飾鋪都是西門慶的熟人開的,她要是拿著首飾去賣,不出一天,消息就會傳到西門慶耳朵裡。月例銀子每個月隻有五兩,要打點丫鬟、婆子,還要買些胭脂水粉,根本剩不下多少。
而且,就算她攢下了錢,又能怎麼樣?在這深宅大院裡,她連院門都出不去幾次,錢放在手裡,跟廢紙沒什麼區彆。萬一被春梅發現她攢錢,告訴了吳月娘,那她就成了“心懷不軌”,後果不堪設想。更重要的是,就算她能逃出西門府,手裡有錢,可她沒有路引——古代出門必須有路引,沒有路引,就是流民,會被官差抓起來。她一個女人,容貌又紮眼,拿著錢流落在外,隻會引來更多的危險,比如惡霸、流民,或者人販子。到時候,錢沒了,命也可能沒了。
這條路,看似有希望,實則難如登天。
第三條路:逃離。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她就打了個寒顫。逃離西門府?逃離清河縣?這簡直是瘋了。西門慶在清河縣權勢滔天,縣衙裡的官差都是他的人,她要是跑了,西門慶一句話,就能讓官差全城搜捕她。她一個弱女子,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
她想起以前聽府裡的老嬤嬤說過,有個丫鬟偷偷跑了,結果沒跑出清河縣,就被西門慶的人抓了回來。西門慶讓人把她綁在院子裡的槐樹上,打了五十鞭子,最後賣到了最遠的窯子裡,再也沒了消息。還有一次,有個妾室因為得罪了西門慶,想帶著私房錢跑,結果被孫雪娥的人攔下了,最後那個妾室被送到了尼庵裡,一輩子青燈古佛,再也沒出來過。
就算她僥幸逃出了清河縣,外麵的世界也未必安全。現在是亂世,到處都是流民,餓殍遍野,她一個女人,沒力氣,沒技能,怎麼活下去?說不定會被流民搶了錢,或者被惡霸擄走,下場比在西門府裡更慘。
這條路,是絕路。
三條路,想下來,沒有一條是好走的。她靠在梳妝台上,雙手撐著台麵,頭埋在臂彎裡,眼淚無聲地掉下來,砸在冰涼的台麵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想家,想現代的家,想父母做的飯菜,想寫字樓裡同事間的玩笑,想晚上躺在床上刷手機的日子。那些日子雖然平淡,卻自由,卻安全。可現在,她被困在這座陌生的宅院裡,每天都要提心吊膽地活著,連哭都不敢大聲。
“我不能死。”她抬起頭,用袖子擦了擦眼淚,眼神裡多了幾分倔強。她是林薇薇,不是那個逆來順受的潘金蓮。她從現代來,經曆過競爭激烈的社會,她比誰都清楚,放棄就意味著死亡。她絕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這座宅院裡。
既然退路難尋,那不如……前進?在這絕境中,殺出一條血路?
這個想法讓她猛地抬起頭,眼裡閃過一絲微光。前進?怎麼前進?她沒有背景,沒有子嗣,唯一的優勢,就是她腦子裡的現代知識,那些超越時代的“小巧思”。
她看向梳妝台上的瓷瓶——那裡麵裝著她做的“醉春香”,淡淡的花香還能聞到。還有針線籃裡,那匹沒做完的軟煙羅,是她準備再做一件改良內衣的。還有小廚房裡,她做的鮮花奶糕,西門慶很喜歡吃。這些東西,以前她隻是用來爭寵的,可現在,或許能成為她安身立命的資本。
比如,她可以把“醉春香”做得更精致些,不僅僅自己用,還可以送給吳月娘,送給府裡其他有頭有臉的夫人。女人都愛香,若是她的香能得到這些人的認可,她在府裡的地位,或許能更穩固些。再比如,她可以教春桃、秋紅做鮮花奶糕,甚至教府裡的廚娘,讓這些點心成為綺羅閣的招牌。這樣一來,西門慶會更常來她這裡,她的恩寵也能更持久些。
還有,她可以利用現代的管理知識,把綺羅閣打理得更好。比如,製定更合理的丫鬟分工,讓院子裡的事井井有條;比如,想辦法節省日常用度,既能攢下一點錢,又能讓吳月娘覺得她會過日子。甚至,她可以跟春梅搞好關係——春梅是吳月娘的人,但也是個丫鬟,隻要她真心待春梅,或許能讓春梅在吳月娘麵前多說幾句好話,至少不會處處針對她。
這些想法像星星一樣,在她的腦子裡亮起來。前進的路雖然也布滿荊棘,但至少有了方向,有了希望。她需要更仔細地觀察府裡的每個人,了解他們的喜好和弱點;她需要更謹慎地謀劃每一步,不能出任何差錯;她還需要運氣,需要抓住每一個能讓自己站穩的機會。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冰冷的夜風灌進來,吹得她頭發亂飛,卻也讓她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不少。她看著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圓,卻很冷,像一塊冰掛在天上。她輕輕撫摸著腕間的青紫,那裡的疼痛還在,卻不再讓她感到恐懼,反而成了一種提醒——提醒她要變強,要活下去。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翻了個身,床板發出“吱呀”一聲輕響,緊接著,是一聲壓抑的歎息。
是春梅。
潘金蓮的心猛地一提,瞬間屏住了呼吸。她忘了,春梅就住在外間的耳房裡,離她隻有一簾之隔。剛才她思考時,雖然聲音很小,可保不齊會被春梅聽到。春梅是吳月娘的眼線,她的每一個念頭,每一句話,都可能被春梅報告給吳月娘。
她站在窗邊,一動不動,耳朵緊緊貼著門板,聽著外間的動靜。過了一會兒,外間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像是春梅又睡著了。可潘金蓮知道,自己今晚恐怕是睡不著了。她的每一步,都走在彆人的監視之下,這座綺羅閣,看似是她的住處,實則是一座更精致的牢籠。
她輕輕關上窗戶,回到床榻邊,重新蓋好錦被。月光依舊在地板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可她的眼神卻不再迷茫。她知道,前路凶險,可她已經沒有退路了。她隻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在這座吃人的宅院裡,為自己拚出一條活路。
(第二卷終)
第三卷:暗流洶湧·七美競芳華
第41集:【爭奇鬥豔獻技藝】內容提示:
西門慶或許因壽辰將至,或是單純為了享樂,提出舉辦家宴,並暗示希望妻妾們各展才藝,增添樂趣。此言一出,後宅瞬間暗流洶湧。吳月娘需維持主母雍容,可能展示書法或點茶技藝;李瓶兒苦練新曲,準備驚豔全場;孟玉樓絞儘腦汁欲在美食上下功夫;孫雪娥或展示劍舞一類英氣才藝;潘巧雲則著力打扮兒子,讓其背書賣乖;連李嬌兒也可能被勾起心事,彈奏一曲悲切琵琶。潘金蓮麵臨巨大壓力,她的“現代巧思”已被見過,需拿出新東西才能不在競爭中落於下風甚至被嘲笑。她不得不再次開動腦筋,思考如何在這次“才藝比拚”中脫穎而出,鞏固地位,一場沒有硝煙的“爭寵大戰”悄然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