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閣的窗欞糊著一層加厚的雲母紙,冬日稀薄的陽光透過紙頁,濾成一片溫吞的淺金色,落在李瓶兒斜倚的貴妃榻上。榻上鋪著一張整張的白狐皮褥子,毛蓬鬆柔軟,將她那身石榴紅撒花軟緞襖裙襯得愈發明豔。她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鎏金手爐上的琺琅彩繪——那手爐是去年林老爺賞的,爐身繪著“百鳥朝鳳”紋樣,邊角還嵌著細小的珍珠,暖手時連帶著心情都該是順意的,可她眼底卻積著一層化不開的冷意。
目光似有似無地瞟向窗外,那條通往攬月軒的小徑上,此刻正有兩個丫鬟提著食盒走過,其中一個是沈月娥身邊的翠兒,身姿挺拔,走路時脊背都透著一股利落勁兒——連丫鬟都帶著主子的體麵,這讓李瓶兒心裡更不是滋味。
她不是沒察覺府裡近來的暗流。前幾日去老太太院裡請安,剛走到回廊就聽見老太太對王熙鳳誇沈月娥:“月丫頭心細,賬冊看得比誰都明白,你多帶帶她,以後也是個能幫襯的。”當時她躲在廊柱後,指甲幾乎掐進了帕子裡。同樣是姨娘,沈月娥不過是晚進府幾年,憑什麼就能沾手府中內務,還得了“沉穩細心”的名聲?自己呢?除了靠幾分顏色討林老爺歡心,連管個院子的用度都要看王熙鳳的臉色,這口氣她咽不下。
更讓她心頭堵得發慌的,是那筆私下放出去的印子錢。去年冬天,她聽府裡的管事說城外的布莊生意好,便偷偷拿了自己攢下的三百兩銀子,托一個叫劉三的中間人放了出去,說好每月五分利,年底連本帶利能收回四百多兩——這筆錢她是打算用來給自己的娘家弟弟謀個差事的,可前幾日劉三來府裡遞消息時,卻支支吾吾地說布莊老板虧了本,連本金都拿不出來,利息更是要緩些時日。
三百兩!這可不是小數目!若是被王熙鳳知道她私放印子錢,按府裡的規矩,輕則沒收所有私產,重則被送到家廟靜養,這輩子就徹底完了。她急得滿嘴起泡,連日來翻來覆去地想辦法,既要儘快補上這個窟窿,又要找個由頭把自己摘乾淨,絕不能讓人查到這筆錢的去向。
“姨娘,您發什麼呆呢?手爐都快涼了。”貼身丫鬟小鵲端著一碗剛溫好的銀耳羹走進來,見李瓶兒盯著窗外出神,便輕聲提醒道。小鵲是李瓶兒的陪嫁丫鬟,最是知道她的心思,說話時也格外小心。
李瓶兒回過神,接過銀耳羹,卻沒喝,隻是用勺子輕輕攪動著碗裡的銀耳,聲音壓得很低:“柳兒那邊,打聽清楚了?”
柳兒是攬月軒負責灑掃的小丫頭,十六七歲的年紀,性子怯懦,上個月她娘得了肺癆,一直在家裡躺著,需要不少銀子抓藥。李瓶兒也是偶然聽小鵲提起,才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小鵲連忙湊近,壓低聲音回話:“回姨娘,都打聽清楚了。柳兒她娘這幾日咳得厲害,大夫說要用人參吊著,可她家哪拿得出銀子?前兒她去找管事的預支三個月的月錢,被周瑞家的罵了一頓,說她‘癡心妄想’,還說再敢提預支,就把她趕出府去。柳兒現在急得滿嘴燎泡,昨天還偷偷在院子裡哭呢。”
李瓶兒攪動銀耳的動作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冷冽的光。急等錢使?好,太好了!這世上,能用銀子解決的事,就不算難事。她唇角緩緩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放下銀耳羹,從枕邊的首飾盒裡取出一個沉甸甸的銀錠——足有二十兩,遞給小鵲:“你今晚想法子去見柳兒,把這個給她,就說……隻要她幫我辦一件事,事成之後,再給她三十兩,足夠她娘抓藥的了。”
小鵲接過銀錠,觸手冰涼,心裡也跟著一緊:“姨娘,您要讓她做什麼?”
李瓶兒湊近小鵲的耳朵,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厲:“你讓她今晚趁攬月軒的人都睡熟了,把這支簪子偷偷放進沈月娥的妝匣底層……記住,一定要放得隱蔽些,彆讓人發現。”說著,她從首飾盒裡取出一支赤金點翠垂珠鳳頭簪——這支簪子是去年老太太賞的,簪頭是一隻展翅的鳳凰,鳳嘴裡銜著三串珍珠流蘇,陽光下能閃得人睜不開眼,府裡上下誰都認識,最是紮眼。
小鵲看著那支簪子,嚇得手都抖了:“姨娘!這……這要是被發現了,可是偷竊的罪名啊!柳兒要是不敢怎麼辦?”
“不敢?”李瓶兒冷笑一聲,“她娘的命還想不想要了?你跟她說,若是不辦,不僅沒銀子,我還會讓周瑞家的把她趕出府去,到時候她娘沒人照顧,隻能等著咽氣!”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你再跟她說,這事做得乾淨,絕不會有人懷疑到她頭上,事後我還會把她調到我院裡當差,月錢翻倍。”
威逼利誘,這是李瓶兒最擅長的手段。小鵲看著她眼底的狠勁,知道多說無益,隻能點點頭:“奴婢知道了,今晚一定辦妥。”
李瓶兒重新拿起手爐,指尖摩挲著琺琅彩繪,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條小徑。沈月娥,這一次,我看你還怎麼跟我鬥!既能用“偷竊”的罪名把你踩下去,讓你再無翻身的可能,又能借著“丟簪子”的由頭,讓王熙鳳查抄各院,說不定還能把那筆印子錢的窟窿遮掩過去——一石二鳥,這計策簡直天衣無縫。
兩日後,天還沒亮,林府的內宅就被一陣淒厲的哭喊聲劃破了寧靜。
“不得了了!快來人啊!姨娘的鳳頭簪不見了!那可是老太太賞的寶貝,價值百兩銀子呢!”小鵲穿著一身單衣,頭發散亂,連鞋都沒穿好,赤著腳從錦繡閣裡衝出來,聲音嘶啞,一邊跑一邊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那驚慌失措的樣子,連路過的巡夜婆子都被嚇了一跳。
第一個被驚動的是住在隔壁院子的趙姨娘,她穿著睡衣,披著棉襖,揉著眼睛出來看:“小鵲,大清早的嚎什麼?什麼簪子不見了?”
“趙姨娘!”小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撲到她麵前,哭得更凶了,“我們姨娘那支赤金點翠的鳳頭簪不見了!昨兒晚上還在妝匣裡呢,今早起就沒了!定是被人偷了!”
“什麼?那支鳳頭簪?”趙姨娘也吃了一驚——那支簪子她見過,確實是老太太賞的珍品,價值不菲。她立刻來了精神,一邊讓身邊的丫鬟去通知王熙鳳,一邊拉著小鵲往錦繡閣走:“走,帶我去看看!是不是放錯地方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快地傳遍了整個內宅。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各院的姨娘、管事媳婦都湧到了錦繡閣門口,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怎麼會丟呢?錦繡閣的丫鬟婆子都是仔細人啊!”
“說不定是自己放忘了地方,小鵲太慌張了?”
“我看不像,那支簪子那麼貴重,誰不盯著?指不定是哪個手腳不乾淨的偷了!”
“要是真被偷了,那可就熱鬨了,府裡還從沒出過這種事呢!”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王熙鳳扶著平兒的手,帶著幾個管事媳婦匆匆趕來。她穿著一身石青色的緞麵襖裙,腰間係著一條翡翠腰帶,臉上沒施粉黛,卻依舊帶著當家奶奶的威嚴。一進院子,她就皺著眉頭嗬斥道:“吵什麼?不過是丟了支簪子,至於這麼大驚小怪的?傳出去讓人笑話!”
院子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低著頭,不敢說話。王熙鳳徑直走進錦繡閣,李瓶兒正撲在妝台前哭,鬢發散亂,眼睛紅腫,麵前的妝奩匣子被翻得亂七八糟,首飾、脂粉撒了一地,一看就是真的急壞了。
“妹妹,先彆哭了。”王熙鳳走到她身邊,語氣還算平和,“許是你昨兒晚上隨手放在哪裡忘了,再仔細找找?”
李瓶兒抬起淚眼,抽噎著說:“鳳姐姐,我都找遍了!妝匣、衣櫃、枕頭底下,連床底下都找了,就是沒有!昨兒晚上睡前我還特意看了一眼,明明放在妝匣最底層的錦盒裡,怎麼就沒了呢?定是遭了賊了!這府裡除了外人,還能有誰?鳳姐姐,你可要為我做主啊!”她說著,又哭了起來,肩膀聳動,我見猶憐。
王熙鳳的目光掃過那翻亂的妝匣,又看了看李瓶兒紅腫的眼睛,心裡卻泛起了疑雲。李瓶兒素來愛體麵,就算丟了東西,也不該這麼張揚,大清早的讓全府都知道——這未免太過刻意了。而且,錦繡閣的守衛不算差,晚上有兩個婆子守夜,丫鬟也都住在外間,怎麼會讓人悄無聲息地偷了簪子?
可懷疑歸懷疑,她身為當家奶奶,麵上卻不能有絲毫偏袒。若是不查,不僅李瓶兒不依,府裡其他人也會說她處事不公;若是查,又怕真查出什麼不該查的事,反而麻煩。
“妹妹放心,既然丟了貴重東西,少不得要查一查,也好還大家一個清白。”王熙鳳轉過身,對著身後的管事媳婦們吩咐道,“平兒,傳我的話,讓各院的管事婆子都集合,從下人的排房開始搜,每個角落都不能放過!尤其是丫鬟婆子們的住處、箱籠櫃子,都要細細地搜!另外,派人守住府門,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許出府!”
“是!”平兒立刻應道,轉身出去安排。
站在人群裡的錢婆子——也就是平日裡和李瓶兒走得近的那個——立刻上前一步,諂媚地說:“二奶奶放心,奴婢一定仔細搜,絕不讓那偷東西的賊逍遙法外!”她心裡早就盤算好了,李瓶兒之前給過她不少好處,這次正好借搜檢的機會,把簪子“找”到沈月娥那裡去,也好賣李瓶兒一個人情。
“好,那就辛苦錢婆子了。”王熙鳳點了點頭,目光卻在錢婆子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卻沒多說。
搜檢的隊伍很快組成,由錢婆子帶隊,分成幾撥,從下人的排房開始,一路向各院蔓延。整個內宅的氣氛瞬間緊張起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壓抑。丫鬟婆子們個個噤若寒蟬,雙手垂在身側,連呼吸都放輕了——誰都怕這無妄之災落到自己頭上,一旦被搜出什麼,就算不是自己偷的,也說不清了。
攬月軒裡,沈月娥剛洗漱完畢,正在用早膳,就聽見院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翠兒匆匆跑進來,臉色發白:“姨娘,不好了!錦繡閣丟了東西,二奶奶讓搜檢各院,現在已經搜到咱們院門口了!”
沈月娥手裡的筷子“當啷”一聲掉在桌上,心裡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她的心臟——李瓶兒丟東西?早不丟晚不丟,偏偏在她暗中調查賬冊的時候丟?這未免也太巧了!
“慌什麼?”沈月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知道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亂,“身正不怕影子斜,咱們沒偷東西,怕什麼搜檢?你去把院裡的丫鬟婆子都召集到明間,打開所有箱籠櫃子,配合她們搜。記住,不管她們怎麼搜,都不許跟她們起衝突。”
“是!”翠兒雖然擔心,卻還是聽話地出去安排。
很快,錢婆子就帶著幾個婆子走進了攬月軒。她臉上堆著假笑,對著沈月娥行了個禮:“月姨娘,對不住了,二奶奶有令,要搜檢各院,還請姨娘莫怪。”
“錢婆子客氣了,都是為了府裡的規矩,我明白。”沈月娥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手指卻微微有些發涼,“你們儘管搜,隻要能還大家一個清白,我沒意見。”
錢婆子應了聲“是”,便帶著婆子們開始搜檢。她們先是搜了外間的丫鬟房,翻遍了每個丫鬟的箱籠、床鋪,甚至連灶房的柴房都沒放過,卻什麼都沒找到。
“錢婆子,丫鬟房搜完了,沒發現什麼。”一個婆子彙報說。
錢婆子的眼神閃了閃,看向沈月娥的內室:“那……月姨娘的內室,是不是也該搜一搜?不是奴婢不信姨娘,隻是二奶奶有令,要‘仔細’,不能放過任何地方。”
沈月娥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內室是她的住處,放著她的首飾、衣物,還有一些私密的東西,讓外人搜檢,實在是難堪。可她若是不讓搜,反而會讓人懷疑。
“可以。”沈月娥放下茶杯,站起身,“你們隨我來。”
走進內室,錢婆子的目光立刻被梳妝台上的首飾盒吸引了。她走過去,假裝翻看著桌上的脂粉盒,手指卻悄悄打開了首飾盒——那是一個紫檀木的首飾盒,分了好幾層,裡麵放著沈月娥的各種首飾,有銀簪、玉鐲,還有幾支金釵,卻都不是什麼特彆貴重的東西。
錢婆子的手指在首飾盒的底層摸索著,眼神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她按照李瓶兒的吩咐,要把簪子放在最底層,可剛才搜丫鬟房的時候耽誤了些時間,她怕沈月娥起疑心。
突然,她的手指碰到了一個硬物——正是那支赤金點翠垂珠鳳頭簪!她心裡一喜,立刻“咦”了一聲,故作驚訝地喊道:“哎呀!這是什麼?”
說著,她緩緩抽出那支簪子,金色的簪身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鳳嘴裡的珍珠流蘇輕輕晃動,刺痛了在場所有人的眼睛。
“找、找到了!簪子在這裡!”錢婆子高舉著簪子,聲音裡帶著刻意渲染的驚訝和篤定,“眾目睽睽之下,從月姨娘的妝匣底層搜出來的!”
刹那間,整個內室鴉雀無聲。所有婆子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簪子上,然後緩緩轉向沈月娥。
翠兒第一個反應過來,衝上前去,指著錢婆子厲聲喊道:“不可能!這絕不是我們姨娘的東西!你肯定是早就藏在身上,故意拿出來栽贓我們姨娘的!”
“栽贓?”錢婆子冷笑一聲,把簪子遞給身邊的一個婆子,然後雙手叉腰,對著翠兒嗬斥道,“你這小丫頭片子,休得胡說!剛才搜丫鬟房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著,我身上乾乾淨淨的,怎麼栽贓?再說,這簪子是從月姨娘的妝匣裡搜出來的,難不成它自己長了腿跑進去的?”
沈月娥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她千防萬防,卻沒料到李瓶兒會用如此簡單粗暴,卻又如此惡毒有效的手段!人贓並獲,鐵證如山,就算她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
她張了張嘴,想辯解,卻發現喉嚨乾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周圍那些目光,有震驚,有鄙夷,有幸災樂禍,如同無數支冷箭,將她釘在原地。她看到錢婆子臉上那得意的笑容,看到身邊婆子們竊竊私語的樣子,看到翠兒急得滿臉通紅,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她知道,自己掉進了李瓶兒精心設下的陷阱裡,而且,很難爬出來了。
“月姨娘,”錢婆子走到沈月娥麵前,語氣裡帶著一絲挑釁,“現在證據確鑿,您還有什麼話說?咱們還是跟二奶奶回錦繡閣,把事情說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