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月軒的暮色來得比彆處更沉些。西斜的太陽被院牆擋得嚴實,隻在窗欞上留下最後一抹淡金,像被揉碎的金箔,輕輕貼在藕荷色的窗紗上。沈月娥坐在梳妝台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鏡沿——那麵菱花鏡是她入府時帶來的,邊緣已經有些磨損,卻依舊能清晰照出她眼底的幾分疑慮。
“姨娘,您快瞧瞧,這是剛從庫房領的血燕,泡發後能有滿滿一盅呢!”翠兒端著一個白瓷碗走進來,碗裡的燕窩雪白透亮,根根分明,顯然是上等貨色。她臉上滿是掩不住的喜色,說話時聲音都比平時高了幾分,“老爺能想起您,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前兒趙姨娘還在老太太麵前顯擺,說老爺隻疼哥兒,如今老爺單獨召您,看她以後還怎麼得意!”
沈月娥沒有接話,隻是轉過頭,看著翠兒小心翼翼地將燕窩放進溫水裡泡發。翠兒的手指很巧,挑揀燕窩裡的細毛時,眼神專注,嘴角還帶著笑意,顯然是真心為她高興。可沈月娥的心,卻像被浸在冷水裡,沉甸甸的——林慶堂,她的夫君,這林府說一不二的男主人,已有整整半年未曾單獨召見過她了。
lastyear重陽,府裡設宴賞菊,林慶堂倒是與她喝過一杯酒,可那也是當著眾人的麵,不過是例行的應酬;再往前,是她生辰,他賞了一支赤金點翠簪,卻也未曾踏足攬月軒半步。如今,在她剛經曆李瓶兒栽贓、趙姨娘挑釁,還與邢夫人暗生齟齬的時候,他突然召她去書房,還要她親手燉燕窩,這實在太過蹊蹺。
“翠兒,泡發時仔細些,莫要留下細毛。”沈月娥輕聲吩咐,目光落在窗外。院中的玉蘭樹光禿禿的,枝椏在暮色中勾勒出猙獰的輪廓,像極了這深宅裡看不見的爪牙。她想起林慶堂的模樣——年近四十的男人,身形挺拔,麵容威嚴,平日裡總是穿著深色的錦袍,袖口繡著暗紋的雲鶴,說話時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他很少笑,偶爾露出笑意,也多半是在與生意上的夥伴周旋,或是對著趙姨娘生的那個兒子林知禮時,才會有幾分暖意。
這樣的男人,心思深沉如海,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對一個許久未曾關注的姨娘示好。是聽說了她洗清冤屈的事,想看看她究竟有幾分能耐?還是邢夫人在他麵前說了什麼,他想親自試探她?亦或是,他早就知道後宅的紛爭,想借著這次召見,給她一個“信號”?
無數個念頭在沈月娥的腦海裡盤旋,讓她坐立難安。她起身走到書案前,拿起一本攤開的舊賬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賬冊上的數字密密麻麻,像無數隻眼睛,盯著她,仿佛在提醒她——她如今的安穩,不過是暫時的,隻要林慶堂一句話,她隨時可能跌落深淵。
“姨娘,燕窩泡好了,現在燉嗎?”翠兒的聲音打斷了沈月娥的思緒。
“燉吧,小火慢燉,加些冰糖就好,莫要太甜。”沈月娥合上賬冊,深吸一口氣。無論林慶堂的目的是什麼,她都必須去麵對。在這林府,他才是最終的裁決者,她沒有拒絕的資格。
半個時辰後,冰糖燕窩燉好了。翠兒用一個描金的甜白瓷盅盛著,放進紅木食盒裡,食盒的邊角還裹著厚厚的錦緞,防止燕窩變涼。沈月娥換上了一身藕荷色繡纏枝玉蘭的錦緞襖裙,領口和袖口繡著淺粉色的玉蘭花瓣,既不張揚,又不失雅致。她對著鏡子,仔細梳理了頭發,隻在發髻上簪了一支簡單的珍珠步搖,步搖上的珍珠不大,卻圓潤光潔,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聲響。
“姨娘,您這樣真好看,比趙姨娘穿得花裡胡哨的強多了。”翠兒看著鏡中的沈月娥,由衷地讚歎道。
沈月娥對著鏡子笑了笑,卻沒說話。她知道,在這林府,好看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她需要的,是讓林慶堂看到她的“價值”,而不是僅僅是外貌。
提著食盒,沈月娥帶著翠兒,踏著漸沉的暮色,向林慶堂的外書房走去。外書房位於前院與內宅的交界處,是一座獨立的院落,院門口有兩個小廝守著,見沈月娥來了,連忙躬身行禮:“月姨娘安好。”
沈月娥點了點頭,跟著小廝走進院子。院子裡種著幾株鬆柏,枝葉蒼翠,即使在冬日也透著生機。書房的門虛掩著,裡麵透出溫暖的燈光,還隱約傳來翻動書頁的聲音。
“月姨娘,老爺在裡麵等您,小的就不進去了。”小廝停下腳步,恭敬地說。
沈月娥推開門,走進書房。書房很大,中間放著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書案上堆著些賬冊和文書,旁邊放著一方端硯,幾支狼毫筆。書案後的牆上掛著一幅《千裡江山圖》,筆法細膩,色彩豔麗,顯然是名家手筆。書房的角落裡,燃著一個銅製的熏爐,裡麵焚著淡淡的檀香,香氣清雅,讓人的心緒漸漸平靜。
林慶堂並沒有坐在書案後,而是身著一身月白色的常服,閒適地坐在窗下的紫檀木圈椅上,手中把玩著一塊溫潤的和田玉璧。玉璧是白色的,上麵刻著繁複的雲紋,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他抬眼看向走進來的沈月娥,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洞悉一切的壓力,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心思。
“老爺。”沈月娥斂衽行禮,聲音輕柔,“您要的冰糖燕窩燉好了。”
林慶堂點了點頭,示意她將食盒放在旁邊的矮幾上。沈月娥依言照做,將食盒打開,取出那盅冰糖燕窩,放在矮幾上。燕窩的香氣嫋嫋升起,帶著淡淡的甜味,彌漫在書房裡。
“坐吧。”林慶堂指了指旁邊的一張椅子,語氣平淡。
沈月娥在椅子上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姿態恭敬,卻不敢放鬆警惕。她能感覺到,林慶堂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停留,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讓她渾身不自在。
書房裡很安靜,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風聲,和林慶堂把玩玉璧時發出的細微聲響。沈月娥垂著頭,不敢與林慶堂對視,隻能盯著自己的衣角,心裡默默盤算著該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對話。
“有些日子沒見你,瞧著清減了些。”林慶堂終於開口了,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喜怒,“近來幫著鳳哥兒理家,可是辛苦?”
沈月娥心中微凜,知道他是在試探自己。她抬起頭,目光清澈,語氣恭敬:“回老爺的話,妾身不辛苦。能替二奶奶分憂,是妾身的本分。隻是妾身愚鈍,許多事做得不儘如人意,還要二奶奶時時提點,才能勉強應付。”
她刻意弱化自己的能力,將功勞都歸於王熙鳳,既表現出自己的安分,又不會讓林慶堂覺得她有野心。在這深宅裡,太過耀眼往往會引來災禍,尤其是在林慶堂這樣心思深沉的人麵前。
“不儘如人意?”林慶堂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怎聽說,你前幾日很是‘機敏’,連李姨娘那般刁鑽的局,都能被你尋出破綻,洗刷冤屈?”
沈月娥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沒想到,李瓶兒栽贓的事,林慶堂竟然知道得這麼清楚。她連忙垂下頭,語氣帶著一絲謙遜:“老爺明鑒,並非妾身機敏,實在是清者自清。那日之事,多虧了二奶奶主持公道,還有幾位管事媽媽作證,才讓妾身得以洗清冤屈。妾身不過是據實以告,不敢有絲毫欺瞞。”
她再次將功勞推給王熙鳳,同時強調自己的無辜,避免讓林慶堂覺得她是個“麻煩製造者”。
林慶堂看著她低眉順眼的模樣,眼中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玩味。他端起那盅冰糖燕窩,用瓷勺輕輕攪動著,卻沒有立刻食用,而是慢悠悠地說道:“你倒是會說話。不過,在這後宅裡,光會說話是不夠的。”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起來,“鳳哥兒手段淩厲,把府裡的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這是她的本事。可有時,太過淩厲也容易樹敵,底下的人表麵順從,心裡未必服氣。”
沈月娥心中一動,知道林慶堂是在談論王熙鳳。她沒有接話,隻是靜靜地聽著——在這樣的話題上,多說多錯,少說少錯。
“邢夫人呢,性子軟和,耳根子也軟,容易被身邊的人影響。”林慶堂繼續說道,語氣依舊平淡,“府裡的事,若是隻靠鳳哥兒一個人,難免會有顧及不到的地方;若是隻聽邢夫人的,又容易出亂子。”
沈月娥終於明白了林慶堂的意思——他是在暗示,需要有人在王熙鳳和邢夫人之間,起到一個平衡的作用。而他召見自己,很可能是覺得她有這個能力,或者說,想讓她扮演這個角色。
“老爺英明,妾身愚鈍,未能領會老爺的深意。”沈月娥依舊保持著恭敬的態度,沒有表現出任何野心。
林慶堂笑了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他用瓷勺舀了一勺燕窩,放進嘴裡,慢慢品嘗著,然後點了點頭:“嗯,味道不錯,燉得很入味。看來,你在這些小事上,倒是很用心。”
“能讓老爺滿意,是妾身的福氣。”沈月娥連忙說道。
林慶堂放下瓷勺,目光再次落在沈月娥身上,語氣忽然變得嚴肅起來:“後宅雖小,卻也像一個小朝廷。女子們聚在一起,爭風吃醋,勾心鬥角,也是常情。”他頓了頓,看著沈月娥,“你剛入府時,性子還算溫順,如今看來,倒是沉穩了不少。”
沈月娥心中一緊,不知道林慶堂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她隻能繼續保持恭敬:“妾身入府後,承蒙老爺和太太的教誨,還有二奶奶的提點,才慢慢懂得些為人處世的道理。妾身不敢有絲毫懈怠,隻盼能安分守己,不給老爺和府裡添麻煩。”
“安分守己是好,可有時,太過安分,也容易被人欺負。”林慶堂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點撥,“李瓶兒栽贓你,趙姨娘嘲諷你,這些事,我都知道。你能忍下來,還能找到機會洗清冤屈,這說明你不是個隻會忍氣吞聲的人。”
沈月娥抬起頭,眼中帶著一絲驚訝——她沒想到,林慶堂竟然連趙姨娘嘲諷她的事都知道。看來,府裡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老爺,妾身……”沈月娥想解釋些什麼,卻被林慶堂打斷了。
“不用解釋。”林慶堂擺了擺手,“在這後宅裡,想要立足,光靠忍是不夠的。你需要有自己的手段,有自己的底線。但同時,你也要記住,無論做什麼,都不能越過府裡的規矩,不能損害林家的聲譽。”
他的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沈月娥心中的一扇門。她終於明白,林慶堂並非反對後宅的爭鬥,而是希望這種爭鬥能在他的掌控範圍內,成為一種平衡權力的工具。他縱容王熙鳳的淩厲,也容忍邢夫人的軟弱,甚至默許趙姨娘的炫耀,都是為了讓後宅的勢力相互製衡,不至於出現某一方獨大的情況。
“妾身明白了,多謝老爺教誨。”沈月娥鄭重地說道。
林慶堂點了點頭,語氣緩和了一些:“你明白就好。我召你過來,一是想嘗嘗你燉的燕窩,二是想提醒你,後宅的水很深,凡事都要三思而後行。你是個聰明的女子,應該知道該怎麼做。”
“妾身謹記老爺的教誨,定不會讓老爺失望。”沈月娥連忙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