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秋的攬月軒,院角的幾株菊花還倔強地開著,淺黃與淡紫的花瓣沾著晨露,在微涼的風裡輕輕顫動。沈月娥正扶著廊柱慢走,翠兒在一旁捧著暖手爐,不時提醒她“慢些走,石子路滑”。自從林老爺那陣“專寵”過後,她愈發謹慎,連散步都選在晨光最柔和的時候,避開了人多眼雜的時段。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丫鬟的輕喚:“姨娘,三小姐的丫鬟紫鵑姑娘來了,說三小姐想來看您。”
沈月娥的腳步猛地頓住,扶著廊柱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節泛白。三小姐林黛玉?那個素來“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姑娘,怎麼會突然來看她這個庶出姨娘?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又想起前日林老爺送來的那支老山參——這府裡的人和事,總在她以為摸清脈絡時,突然跳出意料之外。
“快請進來。”沈月娥壓下心頭的驚瀾,整理了一下衣襟,示意翠兒去搬軟墊。她知道,此刻無論黛玉來意如何,慌亂隻會露了破綻。
腳步聲由遠及近,黛玉在紫鵑的攙扶下走進院門。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綾羅長裙,裙擺繡著幾竿淡墨竹影,腰間係著一條藕荷色的絲絛,上麵掛著一枚小巧的羊脂玉墜。長發鬆鬆挽了個隨雲髻,隻插著一支碧玉簪,未施粉黛的臉上,眉宇間凝著一抹揮之不去的輕愁,像極了宣紙上暈開的淡墨,清冷又易碎。
“月姨娘安好。”黛玉的聲音清泠如泉水擊石,沒有多餘的寒暄,微微屈膝行禮時,裙角的竹影輕輕晃動,竟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疏離。
“三小姐客氣了,快坐。”沈月娥連忙側身讓開,目光不經意間掃過紫鵑手裡的錦盒——那盒子是梨花木的,邊角包著銀,一看便是黛玉常用的物件。她心裡越發警惕:黛玉素來不愛與人應酬,今日不僅親自登門,還帶著禮物,這其中定有緣故。
黛玉在軟墊上坐下,腰背挺得筆直,卻不顯僵硬,反倒有種文人雅士的風骨。她沒有立刻開口,而是抬眼打量了一下攬月軒的院子,目光掠過那幾株菊花時,眼底閃過一絲極淡的暖意,隨即又落回沈月娥身上,停在她的腹部,那眼神複雜得讓沈月娥捉摸不透——有憐憫,有探究,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姨娘身子重,想必平日裡也悶得慌。”黛玉終於開口,聲音依舊清淡,“前幾日翻舊書,看到幾句詠竹的詩,一時興起,便繡了這方帕子,想著或許能給姨娘解解悶。”
紫鵑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打開錦盒。裡麵鋪著一層淡青色的軟緞,軟緞上放著一方素白杭綢帕子。沈月娥伸手拿起,指尖觸到絲帕時,隻覺得冰涼柔滑,帕子角落用極細的墨綠色絲線繡了幾竿風竹,竹葉舒展,竹節分明,旁邊還繡著兩行蠅頭小楷:“未出土時先有節,及淩雲處尚虛心。”
針腳不算頂尖精致,甚至有幾處竹葉的繡線微微歪斜,卻透著一股難得的靈氣——這分明是黛玉親手繡的。沈月娥的手指摩挲著竹節的紋路,心裡飛快盤算:“未出土時先有節”,是在讚她身處逆境仍守本分?還是在暗示她藏著未顯露的鋒芒?“及淩雲處尚虛心”,又是否在提醒她即便得了恩寵,也要收斂心性?
“三小姐真是巧手,這竹子繡得有風骨,詩句也選得極好。”沈月娥將帕子輕輕放在膝上,語氣誠懇卻帶著幾分謹慎,“隻是妾身愚鈍,怕是領會不全小姐的雅意,辜負了這份心意。”她故意示弱,想看看黛玉的反應。
黛玉微微頷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快得像錯覺:“姨娘過謙了。不過是閨中消遣之作,姨娘不嫌棄便好。”她沒有解釋詩句的深意,反而話鋒一轉,聊起了院中的菊花,“這幾株‘墨菊’品相不錯,深秋開花,最是耐寒。姨娘若是喜歡,改日我讓園丁送些花肥過來。”
沈月娥心中一動——黛玉這是在示好?還是在試探她的喜好?她笑著應下:“那就多謝三小姐費心了。妾身對花草不甚了解,有勞小姐記掛。”
 二
兩人又閒聊了片刻,大多是關於詩詞書畫的閒話。黛玉說起近日讀的《昭明文選》,提到其中“歸園田居”的句子時,眼神裡露出向往;沈月娥則偶爾搭話,多是些“妾身讀書少,聽小姐說便覺得有趣”的謙辭,始終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一炷香的功夫很快過去,黛玉起身告辭:“時辰不早了,不打擾姨娘休息。日後若有閒暇,姨娘也可去我院裡坐坐,看看書,聊聊天。”
“一定。”沈月娥扶著翠兒的手起身,送黛玉到院門口。看著黛玉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她才鬆了口氣,手心已沁出薄汗。
“姨娘,這帕子……”翠兒接過沈月娥遞來的絲帕,仔細看了看,忽然指著竹節下方,“您看這裡,好像有個小小的墨點,是不是不小心蹭到的?”
沈月娥湊過去一看,果然在最下麵一根竹節的末端,有個針尖大小的墨痕,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她心裡咯噔一下——黛玉素來愛潔,繡帕子怎會留下墨痕?這會不會是某種記號?她讓翠兒取來溫水,用棉簽輕輕擦拭,墨痕卻絲毫未褪,顯然是故意點上去的。
“把帕子收好,放在我妝奩最裡麵的抽屜,彆讓任何人碰。”沈月娥的聲音沉了下來,“再去打聽一下,三小姐今日來之前,去過哪些地方,見過哪些人。”
翠兒連忙應下,拿著帕子去內屋。沈月娥獨自站在廊下,秋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在她的裙擺上。她想起黛玉看她腹部時的眼神,想起那行“未出土時先有節”的詩句,想起那個奇怪的墨點——黛玉絕不是單純來送帕子的,她一定在傳遞什麼信息,隻是這信息太過隱晦,她暫時無法破解。
接下來的幾日,沈月娥總在留意黛玉的動向。翠兒打聽來消息,說黛玉那日從攬月軒回去後,便閉門看書,未曾見任何人;邢夫人院裡的人則說,邢夫人聽說黛玉來訪,氣得摔了一隻康熙年間的青花瓷碗,罵道“一個沒爹沒媽的孤女,也敢來插手內宅的事”;王熙鳳那邊倒是平靜,隻是讓平兒多留意攬月軒的動靜,還特意吩咐小廚房,每日給沈月娥加一道安胎的湯羹。
最讓沈月娥在意的,是趙姨娘的反應。翠兒從看守秋爽齋的婆子那裡聽說,趙姨娘得知黛玉來訪後,在屋裡哭鬨了半日,摔碎了巧姐兒之前送她的布偶,還喊著“一個個都去巴結那個狐媚子,連三小姐都眼瞎了”,最後被趕來的王熙鳳厲聲訓斥,才安分下來。
這些反應,像一塊塊碎片,在沈月娥的腦海裡拚湊出一幅複雜的圖景:黛玉的來訪,攪動了府裡原本微妙的平衡,邢夫人的憤怒、趙姨娘的嫉妒、王熙鳳的警惕,都在暗示——黛玉的舉動,絕不是個人行為,或許與她背後的賈府有關,甚至可能牽扯到更深的利益糾葛。
 三
沈月娥還沒理清頭緒,黛玉的第二份“禮物”又到了。
這日午後,紫鵑送來一本藍皮手抄本,說是黛玉給沈月娥解悶的《詩經》。沈月娥接過書,手指撫過封麵——封麵是用深藍色的粗布做的,邊角有些磨損,顯然是黛玉常用的舊書。她翻開扉頁,上麵用清秀的小楷寫著幾行字:“葛之覃兮,施於中穀,維葉萋萋。黃鳥於飛,集於灌木,其鳴喈喈。”
這是《周南·葛覃》裡的句子,講的是女子采葛織布、歸寧父母的故事,描繪的是家庭和樂的景象。沈月娥皺起眉頭——黛玉為何偏偏選這幾句?是在祝福她母子平安、家庭和睦?還是在暗示她需要“歸寧”般的庇護?可她的娘家早已敗落,哪裡來的庇護?難道是指賈府?
她一頁頁翻看《詩經》,發現裡麵有不少黛玉的批注,多是對詩句意境的解讀,偶爾也有幾句感慨,比如在“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旁寫著“花開易落,繁華終是空”,透著淡淡的悲秋之意。翻到最後幾頁時,她忽然發現一張夾在書裡的小紙條,上麵畫著一個簡單的莊子輪廓,旁邊寫著“西”字——隻是紙條邊緣已經磨損,像是被人反複折疊過。
“紫鵑姑娘,”沈月娥叫住正要離開的紫鵑,舉起紙條,“這紙條是夾在書裡的,不知是不是三小姐不小心落下的?”
紫鵑看了一眼紙條,眼神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恢複平靜:“許是小姐看書時夾的便簽,姨娘若是沒用,奴婢帶回去便是。”她伸手去接,手指卻不小心碰到了沈月娥的手,沈月娥隻覺得她的指尖冰涼,還在微微顫抖。
紫鵑走後,沈月娥拿著那張紙條,心裡的疑雲更重了。莊子輪廓、“西”字——她忽然想起,李瓶兒被送走後,便是安置在西門外的莊子裡,最後也“病故”在那裡。黛玉夾這張紙條,是在提醒她去查西門外的莊子?還是在暗示李瓶兒的死有蹊蹺?
她讓翠兒把紙條收好,又吩咐道:“你想辦法聯係沈青,讓他去查一下西門外的莊子,看看現在是誰在打理,李瓶兒去世時的情況,有沒有留下什麼遺物。記住,一定要小心,彆讓人發現。”
翠兒點頭應下,轉身去安排。沈月娥坐在窗邊,看著手裡的《詩經》,忽然覺得這本書像一個謎題,每一頁都藏著線索,而黛玉,就是那個出題的人,在暗處看著她如何破解。
 四
潘金蓮的來訪,打破了沈月娥的沉思。
她依舊穿著一身水綠色的衣裙,手裡拿著一個繡繃,上麵繡著一朵盛開的海棠花。一進門,就笑著說:“姐姐,我聽說三小姐給你送了本《詩經》,特意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