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繼偉的指尖還掐在袖口那包藥上,紙角已被汗浸軟。他沒鬆手,反而把藥包往懷裡塞了半寸,像是怕人搶去似的。蘇曼走在前頭,藥箱磕著膝蓋發出悶響,她忽然回頭:“你再咬牙,牙齦就得跟著精血一塊兒蒸發了。”
肖塵沒說話,左手按著右臂舊疤,步子比平時慢了半拍。
沈府靈堂外懸著兩盞白燈籠,門縫裡漏出一線昏光。三人剛踏進院門,風就卷著紙灰撲了滿臉。趙繼偉抬手一擋,袖中銅鏡突然發燙,像有人往他脈門裡塞了塊燒紅的鐵片。
“它又開始了。”他低聲說。
蘇曼皺眉:“誰?”
“那個嗑瓜子的。”他咧了下嘴,“剛剛在我腦子裡說——‘這地方的墨,比棺材板還沉’。”
肖塵腳步一頓,抬頭看向靈堂內。畫案已擺好,宣紙平鋪,墨碟邊緣凝著一圈暗紅,像是乾涸的血漬。
“我得畫完它。”他說得平靜,“昨夜夢裡……我已經畫過一遍了。”
趙繼偉沒攔他。他知道攔不住。就像知道每次銅鏡吸血時喉嚨裡的腥甜不是幻覺,也知道蘇曼塞給他的藥包裡,除了甘草和血竭,還摻了一絲冰心散的寒氣——那是專克陰邪的東西。
肖塵落筆時,手指穩得出奇。第一道眉線勾出,亡妻麵容便浮現紙上,眼簾低垂,嘴角微抿,是個安詳模樣。可趙繼偉袖中銅鏡剛催動一絲命光,鏡麵立刻震顫不止,裂痕深處浮起一抹淡金。
他眯眼細看——女子脖頸處,一道雲雷紋若隱若現,與義莊嬰孩、產婦丈夫體內黑絲同源,正是刑司官印烙痕。
“又是他們。”他嗓音壓得極低,幾乎被炭條摩擦紙麵的聲音蓋過。
蘇曼站在畫案側後方,鼻翼微動。她聞到了一股味兒——不是香燭,也不是紙錢灰,而是一種熟透的果子放久了會有的甜腐氣,混著點鐵鏽和鬆煙墨的嗆人氣息。
她悄悄從藥箱夾層取出一小撮藥粉,指尖撚開,撒向畫紙邊緣。
粉末剛觸紙麵,立刻泛起紫煙,劈啪作響,像炒豆子似的炸了幾下。紅墨自畫中女子眼角緩緩滲出,順著臉頰滑落,在宣紙上暈成一朵朵扭曲的花。
“陰契引魂。”蘇曼冷笑,“畫都快成替身容器了,你還在這兒一筆一劃地描?”
肖塵沒答。他右手還在動,筆尖滴下的墨卻已變成暗紅,黏稠如血,落在紙上竟不立刻暈開,反倒像活物般微微蠕動。
子時將至。
月光斜照進窗欞,恰好落在畫麵上。那女子原本低垂的眼瞼,竟在光影移動間緩緩抬起,唇角一寸寸上揚,露出一個不屬於死者的笑容。
趙繼偉猛地攥緊銅鏡,正要催動精血再探虛實,鏡靈的聲音忽地在他耳畔響起,這次沒帶笑,也沒嗑瓜子,隻冷冷一句:
“彆照了,這墨……是活的。”
話音未落,肖塵猛然起身,畫筆脫手墜地,濺起幾點紅斑。他雙目無神,右手抽搐著伸向顏料囊,抽出一支末端刻著雲雷紋的筆,轉身直奔東牆。
“糟了!”蘇曼衝上前去,伸手欲奪。
可就在她指尖即將碰到肖塵手腕的刹那,一股陰力自他袖中爆發,將她狠狠彈開。她踉蹌兩步,撞上供桌,香爐翻倒,灰燼灑了一地。
趙繼偉咬破食指,以血為引,在空中疾書一道鎮魂符。符成瞬間燃起青焰,他一把貼上肖塵後頸。
肖塵渾身一僵,筆尖離牆麵僅半寸,卻再難前進分毫。
可那股力量並未消失。他的手臂仍在顫抖,筆尖懸停處,紅墨自行滴落,在牆上洇出一道弧線,宛如麵具的眼眶。
趙繼偉喘著氣,扶住肖塵肩膀,將他緩緩放倒。肖塵臉色慘白,額角冷汗直流,左臂衣袖裂開一道口子,疤痕處滲出血珠,順著腕骨滴落在地。
“我不是……第一次畫這個……”他喃喃一句,隨即昏死過去。
蘇曼蹲下檢查,指尖剛碰他脈門,就覺一股寒意順指竄上脊背。她迅速從藥箱取出一枚銀針,刺入其腕間穴道,又撒了層藥粉在疤痕上。粉末遇血即變黑,冒出絲絲白煙。
“他在被控製了。”她收針,“而且不是一次兩次了,經脈裡全是殘留的咒印。”
趙繼偉沒應聲。他盯著東牆上的紅墨痕跡——那尚未完成的儺戲麵具輪廓,每一筆走勢,竟與他袖中銅鏡的裂痕完全一致。
他忽然想起什麼,抬手掀開肖塵左袖。疤痕下方,隱約浮現出幾個極細的小字,像是用針尖刻上去的:
“容器七號,封印周期:十二日。”
“十二日……”他低聲念道,“今天正好是第十二夜。”
蘇曼站起身,走到牆前,伸手抹了抹那道紅墨。指尖沾上黏液,湊到鼻下一嗅,眉頭驟然鎖緊。
“這不是普通朱砂。”她說,“是用人血調過的引魂墨,還得是畫師自己的血。”
趙繼偉心頭一震。他低頭看肖塵蒼白的臉,又望向那幅仍在滲墨的往生圖——畫中女子的笑容愈發詭異,嘴角幾乎咧到耳根,而她脖頸上的官印烙痕,在月光下竟微微發亮。
遠處傳來四更鼓聲。
風從門縫鑽入,吹得殘燭忽明忽滅。靈堂角落,一隻未燃儘的紙馬被卷到空中,打著旋兒掠過三人頭頂,最終落在東牆腳下,恰好蓋住那道紅墨弧線。
蘇曼忽然開口:“你爹當年失蹤前,有沒有提過‘畫魂術’?”
趙繼偉正要答,袖中銅鏡猛地一顫,鏡麵裂痕深處,浮現出一行新字——
“畫皮非畫魂,畫魂者,終成祭品。”
他還沒來得及細看,門外傳來腳步聲。
一名沈府仆役捧著拜帖走近,躬身道:“三位辛苦,我家老爺備了酒席,在後園小酌,特請三位移步……”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頓住,目光落在東牆上那道紅墨痕跡上,瞳孔驟縮。
“這……這不是我們家祖上傳下的儺麵圖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