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聲在最高亢處戛然而止!如同繃緊的弓弦驟然斷裂!餘音帶著撕裂的痛感,在死寂的大殿中嗡嗡回響。
魚玄機輕盈落地,足尖點地,如同羽毛般無聲。她保持著最後定格的姿態,單膝微曲,一手斜指向上,似要刺破這迷離的穹頂,一手護在胸前,螓首微揚,急促地喘息著,飽滿的胸脯劇烈起伏。香汗淋漓,幾縷濕發粘在光潔的額頭和頸側,如同剛剛經曆了一場真正的生死鏖戰。整個大殿陷入了真空般的死寂,唯有她風箱般鼓動的急促呼吸聲,清晰可聞,敲打著每一個人的耳膜。
四,死寂。
絕對的死寂。連燭火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仿佛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
“好!!!”不知是誰,爆發出第一聲嘶啞的、帶著醉意卻無比激動的喝彩!如同投入靜水的巨石。
瞬間,如同點燃了火藥桶!
“彩!彩!彩!”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魚煉師!真乃天人也!”
“此舞隻應天上有!今日得見,死而無憾!”
“快!快拿酒來!敬煉師!”
瘋狂的掌聲、叫好聲、口哨聲、酒杯碰撞聲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整個鹹宜觀!比之前的任何喧囂都要猛烈十倍!王郎激動得手舞足蹈,差點掀翻麵前堆滿珍饈的案幾;李補闕和張翰林擊掌相慶,語無倫次地高喊著什麼;安薩寶掙紮著坐起,拍著身下的白虎皮,發出含糊不清的喝彩;韋公子更是忘乎所以,一把推開懷中的樂伎,衝到舞池邊緣,眼中燃燒著赤裸的欲望,恨不得立刻撲上去;連鄭穀也忍不住撫掌,眼中異彩連連,口中喃喃。康君立看得熱血上湧,大聲吆喝著添酒,仿佛要痛飲這癲狂的勝利。
溫庭筠依舊沉默,但他緊攥書頁的手指已然鬆開,指節處留下深深的凹痕。渾濁的老眼深深地看著舞池中央那個喘息未定、渾身散發著驚人熱力與毀滅性美麗的女子。那眼神中的悲憫,似乎更深沉,也更複雜了,仿佛穿透了此刻的輝煌,看到了終將到來的冰冷結局。他緩緩端起早已涼透的青瓷盞,將苦澀的殘茶一飲而儘。
喧囂的浪潮重新淹沒了殿堂,比之前更加狂熱,更加迷亂。酒氣、汗味、脂粉香、欲望與瘋狂的崇拜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甜膩腐爛的氣息,彌漫在每一寸空間。
尾聲
角落裡的李存孝,依舊僵立著。
那排山倒海的喝彩聲浪,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壁壘傳來,模糊不清。他眼中的血色幻象正在緩緩褪去,朔方的風沙與血腥味消散,耳畔的喊殺聲被鼎沸的人聲取代。掌心被指甲刺破的細微痛楚清晰傳來,帶著一絲冰涼,是唯一真實的錨點。
但胸膛裡,那顆被琵琶與舞姿狠狠擂動的心臟,仍在瘋狂跳動,如同戰場上剛剛結束一場慘烈的搏殺,餘悸未消,熱血未冷,那擂鼓般的回響震得他耳膜生疼。
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鹹宜觀裡那混合著酒香、脂粉、汗味、獸炭餘燼以及某種無形欲望的渾濁空氣湧入肺腑,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他再緩緩吐出,仿佛要將剛才被強行灌入體內的所有殺伐之氣、所有沸騰的血與灼熱的幻象、所有被勾起的無邊血色,都一並排出體外。
眼前的景象重新聚焦:那舞池中央的魚玄機,已恢複了慣有的慵懶姿態,在綠翹的攙扶下,重新斜倚回紫檀寶榻。她接過侍女遞上的絲帕,漫不經心地擦拭著額角頸間的香汗,臉上又掛起了那抹似笑非笑、睥睨眾生的神情,如同戴上了一副精致麵具。隻是那急促的呼吸和微微泛紅、浸透了力與汗的臉頰,泄露了方才那場靈魂之舞的激烈餘韻。陳韙抱著琵琶,站在榻邊,臉色蒼白,眼神複雜地望著她,既有敬畏,又有殘留的屈辱和熾熱的迷戀,如同仰望一尊剛剛顯聖又複歸神龕的神祇。
王郎、安薩寶等人已爭先恐後地圍攏過去,諂媚的讚美如同潮水般湧向她,仿佛要將她淹沒在虛妄的泡沫裡。她慵懶地笑著,指尖隨意拈起一顆冰鎮葡萄,紅唇微啟,姿態撩人,享受著這眾星捧月的癲狂。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燃燒生命的舞蹈,不過是她興之所至的一場華麗遊戲,一場用以征服與嘲弄的表演。
夠了。真的夠了。
這一次,再無停留的理由。這浮華的煉獄,這以美與才情為刀刃的無聲戰場,這包裹在綾羅綢緞裡的森森白骨場……都與他無關。
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那顛倒眾生的紅裙,也不再看角落裡沉默的青衫。他轉過身,高大挺拔的背影如同一堵移動的、沉默的牆,帶著沙場磨礪出的冷硬氣息,沉默地分開喧囂的人浪。那些醉醺醺的賓客被他身上散發出的無形寒意所懾,下意識地避讓開一條縫隙,如同潮水退向兩邊。
他一步一步,沉穩而堅定地走向那扇洞開的、映照著外麵沉沉夜色的朱漆大門。身後的笙歌笑語、脂粉濃香、醉生夢死,如同隔世的喧囂,迅速遠去、模糊,最終被拋入徹底的黑暗。
當他高大的身影即將沒入門外的黑暗時,一陣深秋的夜風猛地灌入殿內,帶著刺骨的寒意。殿內燭火被吹得劇烈搖曳,光影狂亂舞動,仿佛無數扭曲的鬼影。風聲中,夾雜著簷角鐵馬叮當作響的清冷之音,如同金屬的哀鳴,還有遠處坊曲間隱約傳來的、守夜人單調悠長的梆子聲。
“梆——梆——梆——”
三更天了。寒夜正深。
溫庭筠枯坐案前,渾濁的目光越過狂歡的人群,落在那扇剛剛合攏的朱漆大門上,仿佛還能看到那離去的高大背影留下的最後一絲冷硬輪廓,如同投入夜色的一柄斷戟。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蘸了蘸早已半乾的墨,在攤開的《莊子》扉頁空白處,那“逍遙遊”的字跡旁,緩緩寫下四個字:
“紅顏…白骨…”
墨跡濃重而滯澀。一滴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滴落在“骨”字旁邊,暈開一小團更深的墨痕,仿佛一個無法愈合的傷口。
燭淚垂落仙鶴香爐,堆積如塚,凝固了所有虛妄的光華。沉香屑在冰冷的銅爐中明滅,最後一點紅光掙紮了幾下,終於徹底熄滅,隻餘一縷淡不可聞的青煙,嫋嫋上升,如同一個飄散的魂靈,沒入藻井深處幽暗的彩繪飛天群像之中,再無蹤跡。
梁間《霓裳》的餘音早已被《十麵埋伏》徹底撕碎,又被新一輪的靡靡之音覆蓋纏繞,隻剩下一個倉促而混亂的末拍,驚起宿燕,撲棱棱掠過藻井,最終振翅聲沒入長安無邊無際的、濃墨般的月色裡,歸於永恒的沉寂。
玄都觀裡夜沉沉,
茜色驚弦裂玉音。
舞罷罡風吹酒醒,
滿城冠冕拜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