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蛇穀內,硝煙如垂死的巨蟒,纏繞在嶙峋怪石與凝固的血泊之上。血腥氣濃得化不開,混雜著焦糊與鐵鏽的死亡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李存勖望著葛從周消失的陡峭山壁,眼中燃燒著不甘的火焰,幾乎要將手中那頂沾血的頭盔捏碎。一步,僅僅一步之遙!那老狐竟再次從絕境中遁走。
“少帥,”李存孝的聲音低沉,帶著大戰後的沙啞,卻如磐石般沉穩,“此獠尾椎舊創崩裂,遁入莽莽深山,已成驚弓之鳥,喪家之犬。其爪牙精銳儘喪於此穀,元氣大傷,再難為朱溫臂助。此戰雖未儘全功,然已斷汴梁一臂!我軍兵鋒正熾,當務之急,是整傷兵馬,攜此大勝之威,劍指汴梁!”
他環顧穀中,晨曦艱難地刺破穀頂陰霾,照亮一張張染血卻依舊堅毅的麵孔,也照亮了遍地狼藉的屍骸與破碎的軍械。李存勖深吸一口氣,凜冽的空氣刺入肺腑,壓下翻騰的怒火與憾恨。他用力點頭,聲音斬釘截鐵:“恩公所言極是!周德威!”
“末將在!”渾身浴血、甲胄破損的周德威大步上前,雖疲憊,眼中戰意未消。
“速速清點傷亡,救治傷員!收斂我軍忠骨,梁軍屍身就地深埋!繳獲可用之軍械、馬匹,儘數帶走!兩個時辰後,全軍撤出此穀,回師晉陽!”李存勖的指令清晰有力,迅速撫平了將士們因功虧一簣帶來的些許躁動。
李存孝則已走向那些被破壞的梁軍機關殘骸,禹王槊的狼牙錐首偶爾輕點某處斷裂的機括樞紐或奇特的岩石紋理。他目光銳利,似在複盤這“盤蛇十八劫”的每一重凶險,將葛從周布陣的思路與《六甲兵書》的記載相互印證,於無聲處汲取著兵家智慧的精髓。這份冷靜與專注,讓周圍士卒肅然起敬。
殘甲歸程收三州
回晉陽的路途,並非坦途凱旋。葛從周大軍潰敗、精銳儘喪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河東。那些被梁軍短暫占據、懾於其兵鋒的州縣,瞬間人心浮動。李存勖與李存孝豈會放過這天賜良機?
大軍行至汾州城下,隻見城門緊閉,城頭梁字旗猶在,卻已顯得有氣無力。守軍主將乃葛從周麾下一偏將,聞聽盤蛇穀慘敗,早已膽寒。
李存勖銀甲白馬,駐馬陣前,蟠龍金槍遙指城樓,聲如洪鐘:“爾主將葛從周,已在盤蛇穀全軍覆沒,狼狽如犬遁入深山!此城孤懸,尚欲頑抗耶?速速開城歸降,可免爾等一死!若執迷不悟,待我大軍破城,雞犬不留!”
話音未落,李存孝策馬向前數步。他並未多言,隻是緩緩舉起了手中那令人膽寒的禹王槊。槊首暗紅的血垢在陽光下泛著幽光,一股無形的、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恐怖煞氣彌漫開來。城頭守軍一陣騷動,人人變色,仿佛看到盤蛇穀中那尊殺神踏血而來。
“放…放箭!”守將聲音發顫,強自下令。
稀稀拉拉的箭矢軟弱無力地射出。李存孝甚至未動,身後晉軍盾陣早已舉起,輕鬆格擋。周德威一聲令下,晉軍弓弩手一輪齊射,箭如飛蝗,瞬間壓得城頭守軍抬不起頭。
“攻城槊!準備!”周德威厲喝。
就在此時,城頭突然一陣混亂。隻聽“噗嗤”一聲利刃入肉悶響,緊接著是重物墜地的聲音。那梁軍守將竟被其副將一刀捅穿,屍身被直接從城頭拋下!副將高舉血刀,嘶聲喊道:“我等願降!開城門!迎晉王大軍!”
沉重的城門在刺耳的摩擦聲中緩緩開啟。汾州,兵不血刃,重歸晉土。晉軍鐵騎入城,百姓簞食壺漿,夾道相迎,望向李存勖與李存孝的目光,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感激與敬畏。
易日,大軍所向披靡。澤州守軍聞風喪膽,刺史自縛出降。忻州守將妄圖憑借山城負隅頑抗,李存孝親率一隊精銳,借夜色掩護,依《六甲兵書》所載“地行”之法,尋得一條隱秘小徑,如神兵天降般突入城中,斬其守將於睡夢之中,餘眾皆降。
短短兩天,三州之地,儘複晉手。消息傳回晉陽,全城沸騰。當李存勖、李存孝率軍押解著俘虜、攜帶著繳獲的軍資戰利,出現在晉陽城外時,等待他們的是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晉陽城,萬人空巷。從城門到晉王府邸,道路兩旁擠滿了翹首以盼的百姓。鮮花、彩帛、酒食不斷拋向凱旋的將士。歡呼聲、鑼鼓聲震天動地:
“少帥威武!李將軍神勇!”
“破梁軍!收三州!壯我河東!”
“天佑晉王!天佑河東!”
陣亡將士的親屬在人群中尋找著熟悉的麵孔,尋到的相擁而泣,尋不到的,則望著那染血的戰旗和空鞍的戰馬,默默垂淚,悲慟中亦帶著一份為親人血戰而榮的驕傲。這悲喜交織的洪流,是戰爭最真實的注腳。
李存勖銀甲雖經擦拭,仍留斑駁血痕,他騎在神駿的白龍駒上,頻頻向兩側百姓揮手致意,年輕的麵龐上洋溢著勝利者的英氣與豪情。李存孝則沉默許多,玄衣勁裝外隨意罩了件半舊的皮甲,禹王槊斜掛馬鞍,深邃的目光掃過歡呼的人群,掠過那些含淚的眼睛,最終望向遠處巍峨的晉王府邸,眼神深處一片沉靜,無喜無悲。
晉陽夜宴雙拒恩
晉王府,光政殿。
今夜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巨大的牛油蠟燭燃燒著,將殿內每一處雕梁畫棟、每一張意氣風發的臉龐都映照得清清楚楚。盛大的慶功宴已然鋪開。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絲竹管弦奏著激昂的《秦王破陣樂》,舞姬身姿矯健,演繹著戰場搏殺與凱旋的榮光。
晉王李克用高踞主位,他身形魁梧,雖已年過五旬,鬢發染霜,但那雙虎目依舊銳利如鷹,顧盼間自有睥睨天下的威勢。多年征戰留下的風霜刻在臉上,此刻卻被濃鬱的笑意衝淡。大敗宿敵葛從周,一舉收複三州失地,這份功績足以讓他一掃陰霾,雄心萬丈。
“諸將!”李克用聲若洪鐘,舉起了手中巨大的金杯,“此戰大捷,揚我河東軍威,重創朱溫逆賊,皆賴將士用命,浴血奮戰!存勖吾兒,運籌帷幄,勇冠三軍!‘李易’將軍,奇謀破陣,神勇無雙!當為此戰首功!來,滿飲此杯,慶我河東大勝!”
“慶我河東大勝!”殿內文武群臣、有功將士齊齊舉杯,聲浪幾乎要掀翻殿頂,人人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紅光。
李存勖起身,恭敬行禮,朗聲道:“父王洪福!三軍將士效死!兒臣與李易將軍,不過儘本分而已!”他言辭謙遜,但眉宇間的飛揚神采卻掩不住。
李存孝(李易)也隨之起身,微微躬身:“晉王過譽。破敵乃全軍之功,末將不敢居首。”他的聲音平靜無波,與這喧囂熱烈的氛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舉杯,目光掠過杯沿,與主位上李克用那看似欣慰實則銳利的眼神短暫相接,心頭微微一凜。
封賞開始。金銀絹帛,良田美宅,官爵勳位,流水般賜下。有功將士無不感激涕零,叩謝王恩。氣氛愈加熱烈。
輪到李存孝時,李克用臉上的笑容愈發和煦,眼中讚賞之意毫不掩飾:“李易將軍!自你投效以來,屢建奇功。嚇退王彥章,嚇死王彥瞳,已顯鋒芒。此番破葛從周,連克其十八道絕殺軍陣,更以火融冰,智取落魂澤,勇破盤蛇穀,居功至偉!本王向來賞罰分明,有功必賞!”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滿殿文武,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本王意,擢升李易為河東軍‘破陣都指揮使’,位同節度副使,總領新銳‘飛虎軍’!賜黃金千兩,錦緞五百匹,晉陽城西玉泉山下莊園一座!更賜‘丹書鐵券’,彰汝殊勳,保汝世代榮華!”
此等封賞,不可謂不厚重!“破陣都指揮使”位高權重,“飛虎軍”乃新設精銳,顯是寄予厚望,而“丹書鐵券”更是免死殊榮,非蓋世功勳不可得。殿中頓時響起一片豔羨與驚歎之聲。
李存孝卻並未如旁人般激動叩謝。他隻是再次深深一躬,聲音依舊沉穩,那份過分的平靜,讓李克用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