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隨意地拱了拱手,動作敷衍,毫無誠意。
“不過。”
他話鋒一轉,那雙清亮的眼睛緊緊盯著葉卿棠,帶著毫不掩飾的興趣和審視,“葉大夫莫怪。實在是聽聞葉大夫醫術通神,妙手回春,在下心癢難耐,就想看看……是否真如傳聞所言,名副其實。”
他微微歪了歪頭,嘴角噙著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畢竟,能解‘碧蠶引’之毒的人,這天下間,可不多見啊。”
他話音落下的瞬間,指尖無意識地撚動著袖中一枚細小的、幾乎看不見的銀針,針尖在昏暗中閃過一點微不可查的寒芒。
灶房內隻剩下王大山粗重的喘息和雙兒壓抑的抽氣聲,燈火飄搖,將百歲那張帶著古怪笑意的臉映得半明半暗。
百歲那雙清亮的眼睛在昏暗的灶房裡,像兩點不熄的鬼火,牢牢鎖著葉卿棠。
葉卿棠撚動袖中素帕的指尖,在聽到“碧蠶引”三字的刹那,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灶膛的餘燼徹底熄滅,最後一絲搖曳的光線消失,濃稠的黑暗如墨汁般潑灑下來,瞬間吞噬了大半空間。
隻有蒙塵的小窗外透進一點慘淡的月光,斜斜地切割著灶房內的混亂與死寂。
這突如其來的黑暗,讓雙兒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喘,死死抱緊了懷裡的藥箱,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裡。癱坐在地的王大山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轉動,最終死死盯住那個突兀立在場中的、自稱百歲的靛青色身影,粗重的喘息裡充滿了野獸般的敵意和茫然。
葉卿棠的身影在黑暗中紋絲不動,如同一尊融入夜色的石雕。
她的輪廓被那點稀薄的月光勾勒得異常冷硬,沉默的壓迫感非但沒有因黑暗減弱,反而更加沉甸甸地彌漫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百歲臉上那抹古怪的笑意,在陰影裡顯得愈發莫測。
他指尖的銀針悄然隱沒在袖籠深處,仿佛從未出現過。
“碧蠶引?”
葉卿棠終於開口,聲音比方才更低沉,“百歲先生消息倒是靈通。”她微微偏了下頭,目光如實質般穿透黑暗,精準地落在百歲那張半明半暗的臉上,“隻是不知,先生是盼著它被解還是盼著它無解?”
百歲臉上的笑意似乎僵了一瞬,隨即又化開,那清亮的眼眸在黑暗中閃了閃,仿佛被葉卿棠的反問勾起了更濃的興趣。
他沒有回答,反向前踏了半步,靛青色的衣擺拂過地上的泥汙。
他無視王大山幾乎要噴出火的目光,也仿佛沒看見角落裡瑟瑟發抖的雙兒,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葉卿棠身上,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探究。
“葉大夫此言差矣,”
百歲慢悠悠地說,清朗的嗓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醫者父母心,能解奇毒,自然是造福蒼生的大好事。在下隻是好奇……”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葉卿棠緊抿的唇線和她那隻始終未曾放鬆的袖口,“好奇葉大夫是如何在短短一日之內,便斷定那老丈所中之毒,乃是早已絕跡的‘碧蠶引’?”
他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每一個字都像鉤子,試圖撕開葉卿棠身上那層冰冷的偽裝,挖出她竭力隱藏的秘密。
灶房裡隻剩下他清晰的話語和王大山越來越粗重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
葉卿棠的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光影的錯覺。她沒沉靜的目光在濃稠的黑暗裡,精準鎖著百歲那張笑意莫測的臉。
灶房裡死寂得可怕。
隻有王大山壓抑不住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粗喘,他布滿血絲的眼珠在葉卿棠和百歲之間來回掃視,牙關緊咬,腮幫子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那隻粗糲的大手無意識地握緊又鬆開,泥土和指甲縫裡的汙垢混在一起。
百歲那句“斷定是碧蠶引”像一根毒刺,狠狠紮進他混亂的腦海,讓他本就瀕臨崩潰的神經更加緊繃——他們果然知道!他們果然要害死他爹!
“好奇?”
葉卿棠的聲音終於響起,冷而沉緩,“百歲先生既知‘碧蠶引’絕跡,又怎會不知能認出它的人,自然有認出它的道理。”
她微微側身,月光吝嗇地在她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線微光,襯得她下頜的線條愈發冷硬如刀鋒。
“至於一日之內,”
她的目光轉向地上那攤被王大山掐得半死不活、此刻正蜷縮在角落陰影裡瑟瑟發抖的手下,如同看一件無足輕重的死物,“若非有人心急如焚,露出馬腳,這斷定二字,恐怕也輪不到先生此刻在此咄咄相詢。”
她的話意有所指,矛頭直指百歲那過於急切的“觀察”命令。
王大山渾濁的眼珠猛地一亮,喉頭滾動,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身體下意識地又想往前撲,卻被葉卿棠一道冰冷的眼風釘在原地。
百歲臉上的笑意更深了,那雙清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生輝,仿佛發現了極為有趣的獵物。
他非但沒有被葉卿棠的反諷激怒,反而向前又踏了小半步,靛青色的袍角幾乎要觸到地上的泥汙。
“葉大夫伶牙俐齒,在下佩服。”
他隨意地拱了拱手,動作依舊敷衍,目光卻如蛛網般黏著在葉卿棠身上。
“心急……倒也算不上。隻是傅懷硯那家夥手下,風月擅殺,紅塵擅藏,輪到我這‘百歲’,便隻剩下些微末的‘看’的本事。既然要看,總得看得仔細些,看得明白些,才好回去交差,您說是不是?”
灶膛的餘灰似乎被無形的氣流拂動,飄起幾點微不可見的塵埃。
王大山喉嚨裡的低吼變成了壓抑的嗚咽,他死死盯著百歲,又看看葉卿棠,混亂的腦子裡隻剩下“仇人”二字在瘋狂燃燒。
葉卿棠的身影在黑暗中巋然不動。
沉默如同實質的冰,在狹小的灶房裡蔓延、凝結。百歲的目光像兩把小刷子,在她臉上來回掃視,試圖刮開那層堅冰。
終於,葉卿棠緩緩抬起眼睫,沉淵般的眸子在稀薄的月光下,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