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開始學走路時,黃土院子裡總撒著一層細沙。
那是林凡爹從河邊挑回來的,篩得乾乾淨淨,鋪在炕沿到門口的那段路上,怕孩子摔著。彆家娃學走路,都是磕磕絆絆,膝蓋上青一塊紫一塊,林凡卻很少摔跤——他娘總在他左邊扶著,右手牽著他的小手,往右邊引。
“慢點兒,往娘這邊來。”她的聲音軟乎乎的,像曬過太陽的棉花。林凡咯咯地笑,小短腿往右邊邁,眼睛盯著院子裡啄米的雞,右邊的瞳孔亮晶晶的,映著雞毛的光澤。左邊的眼睛半眯著,像是被陽光晃了眼,誰也看不出異樣。
等林凡會跑了,院子裡的障礙物都被悄悄挪了位置。
牆角的鋤頭,原本斜倚在左邊,後來被林凡爹移到了右邊的柴房裡;院中央的石磨,邊緣被打磨得光溜溜,林凡娘總在他跑過左邊時,輕輕拽他一把,笑著說:“看腳下,彆踩著磨盤邊。”
林凡從不覺得奇怪。他隻知道,往右邊跑更順暢,能清楚地看到爹娘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看到曬在繩上的玉米串,看到牆頭上曬太陽的貓。左邊像是一片模糊的影子,他本能地避開,就像避開地上的水窪,自然而然。
村裡的孩子聚在村口玩“老鷹捉小雞”,林凡總被他娘推到隊伍右邊。
“跟緊你二丫姐,彆跑丟了。”他娘站在不遠的老槐樹下,一邊納鞋底,一邊瞅著他。林凡跑得滿頭大汗,右邊的眼睛緊緊盯著“母雞”的背影,左邊的眼睛被風吹得眯起來,卻不影響他瘋玩。有次“老鷹”從左邊撲過來,他沒看見,被撞得打了個趔趄,他娘扔下針線就跑過來,扶起他說:“這風真大,迷了眼吧?”說著,用袖口擦了擦他左邊的眼睛,悄悄擋在了他左邊,像棵老槐樹。
林凡咧著嘴笑,露出兩顆剛長的門牙:“娘,我沒事!”他轉身又衝進隊伍,早把那點磕碰忘到了腦後。
村裡的老人見了,有時會歎氣。
“老林啊,你家娃……左邊那眼,是不是不太中用?”村口的張大爺蹲在牆根下,看著林凡追蝴蝶,蝴蝶明明在他左邊飛,他卻一個勁往右邊撲,忍不住問。
林凡爹正往地裡送糞,聞言停下糞桶,用袖子抹了把汗,嘿嘿笑:“娃還小,眼神沒長開呢。你看他右邊那眼,亮得跟星星似的,能瞅見地裡的草籽!”他說得大聲,像是在跟自己較勁,“等長大了,保準兩隻眼一樣尖。”
張大爺搖搖頭,沒再說話。林凡娘從家裡端出剛蒸的紅薯,塞給張大爺一個:“大爺嘗嘗,新收的,甜著呢。”她把話題岔開,說起了地裡的收成,眼角的餘光卻始終跟著林凡,看他終於撲到右邊的花叢裡,抓住了一隻黃蝴蝶,笑得露出了酒窩。
吃飯時,林凡的碗永遠放在右邊。
他娘盛飯時,總把菜多的那碗往他右邊推,筷子擺在碗右邊,連掉在桌上的米粒,也撿起來放在他右手邊的空碟裡。林凡用右手抓著筷子,扒拉著碗裡的飯,右邊的眼睛能清楚地看到碗裡的土豆塊,吃得香甜。左邊的碗沿空著,他從不留意,就像那半邊桌子不存在。
有次林凡爹故意把一個白麵饅頭放在他左邊,想看看他會不會去夠。林凡扒拉完自己碗裡的粗糧,眼睛在桌上掃了一圈,沒看見饅頭,小嘴一癟,要哭。他娘趕緊把饅頭挪到他右邊,嗔怪地看了林凡爹一眼:“你放那麼偏乾啥?娃夠不著。”林凡立刻破涕為笑,抓過饅頭啃起來,誰也沒提“看不見”這三個字。
夜裡睡覺,林凡總被他娘挪到炕的右邊。
炕頭的窗戶朝東,早上的陽光能照進來,剛好落在他右邊的臉上。他娘說:“亮堂點,娃睡得香。”其實是怕他翻身時撞到左邊的牆——那土牆坑坑窪窪,她早用舊棉花胎裹了層布,摸上去軟軟的,就算撞上,也不疼。
林凡爹常在夜裡起身,借著月光看兒子的臉。左邊的眼睛閉著,睫毛比右邊短些,像是沒長開。他會輕輕用手指碰一下那隻眼皮,軟乎乎的,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又酸又澀。他總在心裡念叨:“等攢夠了錢,就帶娃去縣城大醫院,一定能治。”可這話,他隻敢在心裡說,從沒跟林凡娘提過——他知道,家裡的錢,得先緊著吃穿,緊著給娃買新衣裳,不能讓他在村裡孩子麵前顯得寒酸。
林凡上幼兒園那年,村裡的老師來家訪。
老師問起孩子的情況,林凡娘笑著說:“啥都好,就是有時候愛往右邊看,大概是右邊太陽足,亮堂。”她把林凡的畫拿給老師看,畫上的太陽在右邊,房子在右邊,連小貓小狗都畫在了紙的右半邊,顏色塗得滿滿當當,左邊卻留著一大片空白。
“這娃畫畫有章法,知道往亮處畫。”老師沒多想,誇了幾句。林凡在旁邊聽著,咧著嘴笑,他覺得自己畫得可好了——他看見的東西,本來就都在右邊嘛。
日子像院牆外的河水,不急不慢地流著。
林凡漸漸長大,學會了幫家裡喂豬、放羊。他放的羊,總被他趕到路的右邊,他跟在羊群旁邊,右邊的眼睛能看清每隻羊的毛色,哪隻羊掉隊了,哪隻羊鑽進了莊稼地,他都能及時發現。左邊的田埂上長滿了酸棗刺,他從不靠近,像是天生就知道那裡危險。
村裡的孩子偶爾會問:“林凡,你咋總往右邊走?”
林凡會撓撓頭,嘿嘿笑:“右邊好走啊,不硌腳。”他說的是實話,在他的世界裡,右邊確實更平坦,更明亮,藏著所有他能看見的、喜歡的東西。
他不知道,那些“好走”的路,那些“明亮”的光,都是爹娘用愛鋪出來的。他們像兩棵老槐樹,一棵站在他左邊,擋住了可能紮到他的荊棘;一棵站在他右邊,為他撐起了一片能看清的天空。
直到上小學前,林凡都沒覺得自己和彆的孩子有什麼不同。
他能跑能跳,能放羊能畫畫,能清楚地看到爹娘的笑臉,看到天上的雲、地上的花。至於左邊那片模糊的影子,他隻當是世界本來就有一半是那樣的,就像白天之後有黑夜,河水東邊深西邊淺,沒什麼好奇怪的。
那年夏天,林凡娘給他做了件新的藍布褂子,領口縫著個小小的五角星。她把褂子往林凡身上套,特意把五角星縫在了右邊的領口:“看,多精神,開學就能穿了。”
林凡對著鏡子照了照,右邊的鏡子裡,五角星紅得發亮。他咧著嘴笑,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左邊的鏡子裡,影子模模糊糊的,但他沒在意——反正,他能看見右邊的五角星,看見娘笑著的臉,這就夠了。
他不知道,鏡子裡那個左邊模糊的影子,會在不久的將來,被一個刺耳的外號撕開,讓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世界,和彆人的,原來真的不一樣。
但此刻,陽光正好,藍布褂子上的五角星閃閃發亮,林凡的心裡,隻有對開學的期待,和對這個被爹娘護得嚴嚴實實的世界,全然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