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的燒退得蹊蹺。
不是那種慢慢降下來的溫和,而是像被人兜頭澆了盆井水,一夜之間就褪得乾乾淨淨。第二天清晨,林凡娘習慣性地伸手去探兒子額頭,指尖觸到的皮膚溫涼,甚至帶著點剛睡醒的潮氣——她愣了半晌,以為是自己摸錯了,又把臉頰貼上去,直到確認那熟悉的滾燙徹底消失,才猛地捂住嘴,眼淚洶湧而出。
“退了!他爹,燒退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像炸雷一樣劈開了屋裡的沉悶。林凡爹正蹲在灶台前添柴,聞言手裡的柴火“啪嗒”掉在地上,幾步衝進裡屋,扒著炕沿看。
炕上的娃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了眼。
那雙眼剛睜開時還蒙著層水汽,像浸在水裡的黑葡萄。林凡爹屏住呼吸,看著兒子的眼珠慢慢轉了轉,先是瞅了瞅屋頂的椽子,又落到他臉上,忽然咧開沒牙的嘴,發出“咿呀”一聲。
就是這一聲,讓兩個熬了好幾夜的人腿一軟,雙雙跌坐在炕邊。
“活過來了,咱娃活過來了。”林凡爹反複念叨著,粗糙的手掌在褲腿上蹭了又蹭,才敢輕輕碰了碰兒子的臉蛋。林凡被他胡子紮得咯咯笑,小手揮舞著,像是要抓什麼。
林凡娘趕緊把枕邊的布老虎遞過去。那是她懷著林凡時繡的,針腳歪歪扭扭,老虎的耳朵一個大一個小,卻是林凡最愛的玩意兒。往常隻要把老虎湊到他跟前,他總會一把抱住,塞進嘴裡啃得口水直流。
可這天,怪事發生了。
布老虎遞到林凡眼前,他的小手在半空劃了幾下,卻像沒看見似的,徑直抓了個空。林凡娘以為他沒睡醒,又把老虎往前送了送,幾乎碰到他的鼻尖——林凡還是沒反應,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瞳孔微微散著,像是被什麼東西蒙住了。
“林凡?看娘這兒。”林凡娘的心沉了下去,她把老虎挪到自己臉邊,對著兒子笑,可林凡的眼神依舊渙散,小臉慢慢皺起來,像是要哭。
“咋回事?”林凡爹也看出不對了,他接過布老虎,在林凡眼前晃了晃,“娃,看老虎,你的老虎。”
林凡的頭跟著老虎轉了轉,可眼神始終沒聚焦,小手亂揮,就是抓不住。直到林凡爹把老虎往他右邊挪了挪,離他右眼更近了些——奇跡般地,林凡的眼睛倏地亮了,小手一把撈住老虎,緊緊抱在懷裡,嘴裡“嗚嗚”地蹭著,像是終於找到了熟悉的依靠。
林凡娘的手開始發抖。
她想起村裡老人說的“驚風後失了魂”,又想起王瞎子臨走時那句“落個記號”,腿肚子都軟了。她強撐著站起身,從灶台上摸了個紅蘋果,先湊到林凡左邊眼前晃了晃——沒反應。再挪到右邊眼前——林凡的眼睛立刻跟著蘋果動,小嘴還“吧唧”了兩下。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毒蛇一樣鑽進她心裡。
她讓林凡爹抱著娃,自己跑到院裡,摘了朵剛開的向日葵,花瓣金黃,在陽光下格外顯眼。她把花舉到林凡左邊:“林凡,看花,黃黃的花。”
林凡的左眼皮動了動,眼珠卻沒轉,像是那隻眼睛被什麼東西糊住了,什麼也看不見。
她又把花舉到右邊。
林凡“呀”了一聲,小腦袋使勁往右邊歪,小手伸得筆直,要去夠那朵花,眼睛裡映著金黃的花瓣,亮得驚人。
“他爹……”林凡娘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娃的左眼……怕是看不見了。”
林凡爹抱著孩子,僵在原地。他不信,又換了個玉米棒試,結果還是一樣——左邊的眼睛像蒙了層厚厚的霧,任你拿什麼東西晃,都毫無反應;右邊的眼睛卻清明得很,連他袖口磨破的線頭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太陽慢慢爬到了窗欞上,照在林凡臉上,把他的臉分成了兩半。右邊一半,眼睛亮得像浸在水裡的黑曜石;左邊一半,眼皮耷拉著,眼珠灰蒙蒙的,像蒙塵的珠子。
“不礙事,不礙事。”林凡爹喃喃著,聲音卻沒一點底氣,他把林凡緊緊抱在懷裡,下巴抵著兒子的頭頂,“娃還小,說不定長大了就好了,說不定是剛退燒,還沒緩過來……”
話是這麼說,可他自己都不信。那隻左眼,分明是沒了神采,就像一口枯井,再也映不出東西了。
接下來的幾天,兩口子又帶著林凡去找了赤腳醫生。醫生用手電筒照了照,說“瞳孔對光反射弱”,開了些維生素片,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們又想去尋王瞎子,可去鄰村問了,誰都說王瞎子早就走了,沒人知道去了哪裡。
日子還得往下過。
林凡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能坐了,能爬了,甚至能扶著炕沿慢慢走幾步。隻是那隻左眼,始終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層薄紗罩著,隻能勉強感覺到點光亮,卻看不清任何東西。右邊的眼睛越來越靈,老遠聽見爹娘說話,就會轉頭朝右邊看,小臉上帶著笑。
他自己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看不見的左邊,他好像本能地忽略了,走路時總愛往右邊偏,撿東西時也習慣性地用右手去夠右邊的東西。偶爾左邊有動靜,他會茫然地轉頭,左眼微微眯著,像是在努力想看清,卻什麼也抓不住。
林凡娘開始有意無意地把東西往他右邊放。吃飯時,飯碗放在右邊;玩玩具時,布老虎、小木馬都擺在右邊;甚至抱他的時候,也總讓他的右眼對著外麵,能看到更多東西。她從不提“看不見”這三個字,隻是在林凡往左邊撞的時候,悄悄把他往右邊拉一把,笑著說:“咱往這邊走,這邊亮堂。”
林凡爹則在夜裡悄悄抹淚。他總覺得是自己沒本事,沒錢帶娃去縣城的大醫院看,才讓娃落了這麼個病根。他把家裡那隻下蛋的老母雞賣了,換了點錢,偷偷托人去縣城問醫生,得到的回複是“可能是高燒傷了視神經,不好治”。
那天晚上,他蹲在豬圈旁,抽了半宿旱煙,煙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通紅的眼睛。
“他娘,”他進屋時,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咱娃以後,就靠咱多照看了。左邊看不見,咱就把左邊護好,彆讓他磕著碰著。等他長大了,咱攢錢給他蓋房娶媳婦,不比旁人差。”
林凡娘沒說話,隻是把他的手抓得緊緊的。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林凡臉上。他睡得正香,右邊的眼睛閉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左邊的眼睛也閉著,眼皮薄薄的,能看到裡麵灰蒙蒙的眼珠。
兩隻眼睛,像是兩個世界。
一個清亮,裝著爹娘的笑臉,裝著院子裡的向日葵,裝著田埂上的蝴蝶,裝著這個貧瘠卻溫暖的家。
一個模糊,隻裝著一層化不開的霧,像蒙在玻璃上的水汽,把所有的光亮都擋在了外麵。
隻是那時的林凡還不知道,這層霧裡,藏著的不是黑暗,而是另一種可能。就像黃土高原上的溝壑,看著是阻礙,底下卻可能藏著河流,藏著礦藏,藏著被歲月掩埋的秘密。
而那隻清亮的右眼,也不會想到,許多年後,它看到的世界,會和左邊那隻眼睛看到的,以一種誰也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合二為一。
夜色漸深,林凡在夢裡咂了咂嘴,像是吃到了什麼甜東西。炕邊的兩口子望著他,心裡又酸又軟,像揣著塊剛蒸好的黃米糕,黏糊糊的,帶著點說不清的甜,又有點化不開的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