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像融化的金子,潑在滾燙的土路上,把一切都照得發白。可那片被車輪碾出的暗紅,卻像塊洗不掉的汙漬,在強光下愈發刺目——血珠混著煤渣和塵土,慢慢暈開,在路麵上結成一張醜陋的網。
最先崩潰的是狗蛋。
他剛才還死死攥著那片撕裂的衣角,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可當卡車司機跌跌撞撞爬下來,嘴裡含混地喊著“不是我”時,他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咚”地跪在地上。膝蓋砸在硬邦邦的土路上,發出沉悶的響,他卻像沒感覺到疼,隻是往前膝行幾步,死死盯著車輪下那攤越來越暗的紅。
“小石頭……小石頭……”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片,沙啞得幾乎聽不清,可每個字都帶著血似的,“哥錯了……哥不該帶你去打蛇……哥錯了……”
他伸出手,想去夠,又猛地縮回,像是怕碰碎了什麼。指尖在離地麵寸許的地方顫抖著,指甲縫裡還沾著早上埋蛇鱗時蹭的黑土。突然,他用拳頭狠狠砸向地麵,“砰砰”的悶響混著嗚咽,在空曠的路上回蕩:“你出來啊……跟哥回家……你不是要珍珠嗎?哥給你找……你出來啊……”
拳頭砸得血肉模糊,他也渾然不覺。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地上的血跡裡,暈開一小片淺淡的水痕,很快又被熱氣蒸乾,連點痕跡都沒留下。
二丫站在幾步外,早已哭得渾身發抖。她用袖子死死捂著嘴,可嗚咽聲還是從指縫裡漏出來,像隻被夾住的小獸。她不敢靠近那攤血,卻又挪不開腳,眼睛死死盯著狗蛋顫抖的背影,還有車輪下那團看不清的輪廓。早上在河邊還鮮活的胖小子,此刻就那麼悄無聲息地蜷在那裡,讓她覺得喉嚨裡像堵著團棉花,喘不過氣。
“造孽啊……”村裡的李大爺拄著拐杖,被人扶著趕來,看到眼前的情景,渾濁的眼睛裡瞬間蓄滿了淚,“這娃昨天還跟我要糖吃……咋就……”他沒說下去,隻是用拐杖重重地戳了戳地麵,“老輩的話,咋就沒人聽呢……”
陸續有村民聞聲趕來,圍在周圍,沒人敢大聲說話。女人們紅著眼圈,拉著自家的孩子往後退;男人們蹲在地上抽煙,煙鍋子“吧嗒吧嗒”響,卻沒人吐出一個字。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上,重重疊疊的,像一片沉默的墓碑。
隻有林凡,還站在原地沒動。
他像被釘在了土裡,腳底板黏在滾燙的路麵上,挪不動分毫。剛才衝過去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乾了,渾身軟得像團棉花,可後背卻又繃得發緊,像拉滿的弓。
他的右眼還在盯著那攤血。
血珠在陽光下折射出詭異的光,混著黑色的煤渣,像撒了把碎玻璃。他能看清車輪邊緣掛著的布料碎片——是小石頭早上穿的那件藍布褂子,上麵還繡著個歪歪扭扭的小太陽,是他娘前天才縫上的。
可他的左眼,卻像蒙了層薄冰,又涼又麻。
剛才那條青灰色的蛇影消失的地方,路邊的排水溝裡,似乎有片草葉在輕輕晃動,像是什麼東西剛鑽進去。他使勁眨眼,想看清,可那片視野依舊模糊,隻有一團淡淡的青灰色,像水墨畫暈開的痕跡。
“是蛇……是蛇殺了他……”一個念頭在腦子裡炸開,帶著冰碴子,紮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看到了,他明明看到了蛇影拽了小石頭一把,看到了蛇影在車輪碾下來前溜走,看到了那雙渾濁眼睛裡的詭異笑意。可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他就那麼站著,看著小石頭被卡車卷進去,看著血漫出來,看著狗蛋跪在地上發瘋似的哭喊。
“為什麼沒說?”心裡有個聲音在尖叫,“為什麼不拉住他?”
他張了張嘴,想喊,想告訴狗蛋“不是你的錯”,想告訴所有人“是蛇乾的”。可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的舌頭僵硬得像塊木頭,嘴唇哆嗦著,隻能吐出些含混的氣音。
周圍的哭聲、歎息聲、狗蛋的嗚咽聲,像潮水一樣湧過來,卻又像隔了層厚厚的玻璃,聽得不真切。林凡的耳朵裡嗡嗡作響,隻有剛才那聲“砰”的悶響,在腦子裡反複炸開,震得他頭疼欲裂。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
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還帶著點土腥味。剛才衝過去時,他的指尖似乎擦過小石頭的衣角,那布料的觸感還留在皮膚上,柔軟的,帶著陽光曬過的溫度,可轉眼間,就變成了車輪下的冰冷。
“林凡……”二丫的聲音帶著哭腔,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咱……咱往後退退吧……”
林凡沒動。
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遠處的河麵上。河水閃閃發亮,像條銀色的帶子,岸邊的蘆葦還在風裡搖搖晃晃。昨天這個時候,小石頭還在那裡摸魚,舉著河蚌笑,喊著“林凡哥快看”。
才一天。
不過一天的功夫,鮮活的人就變成了一攤模糊的血,變成了狗蛋撕心裂肺的哭喊,變成了他心裡一道不敢碰的疤。
狗蛋突然從地上爬起來,瘋了似的衝向卡車司機,拳頭雨點似的砸在司機背上:“是你!是你殺了我弟!我要你償命!”他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你開車看哪兒了?你瞎了嗎?!”
司機沒躲,任由他打著,隻是蹲在地上捂著臉,發出壓抑的哭聲:“我沒看見……真沒看見……他突然跑出來的……”
“你騙人!”狗蛋的拳頭越來越重,卻沒了力氣,最後癱在司機身上,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我弟沒了……我娘該咋活啊……”
林凡看著這一切,突然覺得很冷。
明明是三伏天,陽光烤得人能脫層皮,他卻覺得有股寒氣從腳底板鑽上來,順著骨頭縫往心裡鑽。他的左眼又開始隱隱作痛,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麵攪動,想撐開那層蒙著的薄紗。
他知道,有些東西,從今天起,再也回不去了。
河邊的嬉鬨,同伴的笑臉,老人們“蛇有靈”的念叨,甚至是“獨眼龍”的外號……都被這攤血衝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蛇影冰冷的眼睛,是狗蛋絕望的哭喊,是他自己說不出口的秘密,還有那隻越來越“清楚”的左眼。
人群還在議論,哭聲還在繼續,卡車的黑煙還在往天上冒。可林凡像個局外人,站在這片混亂的中心,一動不動。他的眼神空洞,望著遠方的河麵,仿佛能透過那片銀光,看到昨天那個舉著河蚌的胖小子,正咯咯笑著,朝他跑來。
隻是這一次,他再也不敢伸手去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