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黑黢黢的,街巷裡響起寺院行者敲鐵牌子的聲音,“當——”“當——”“當——”
五更了。
黃櫻翻了個身,凍醒了。
手腳凍得發涼,多虧懷裡摟著三個孩子,擠在一起才有一絲熱意。
她穿到北宋五天了。
這家人姓黃,原主也喚黃櫻,十四歲,傷寒死的。
爹爹黃大年是個木匠,娘親蘇玉娘做得一手炊餅。
一家六個孩子,大姐兒去歲嫁到了西京洛陽,嫁的是太學附近趕考落第的舉子。
大哥兒在她穿來前,剛被征發,跟著都頭去汴河上遊疏浚河道。
家中若有錢,還可交免役錢,偏黃家沒錢。
大哥兒走的時候,娘哭得整條街都聽見。
她下麵有對龍鳳胎,七歲,喚允哥兒和寧姐兒。
娘親去歲冬又生了真哥兒,就是她懷裡這個。熱乎乎的,像個小火爐,是爹娘硬塞過來的。
沒辦法,太冷了。
東京城碰上了百年一遇的大雪,人畜凍死無數。炭價、糧價、藥材價,通通暴漲,原主病得愈來愈重,家中銀錢也見了底。
爹娘沒了主意,碰上走街串巷的赤腳醫,說能治傷寒,病急亂投醫,去質庫典了幾件桌椅,湊了五百文,買了一貼藥。
一碗藥下去,黃櫻就穿過來了。
蘇玉娘連日念佛,說菩薩顯靈,碰上神醫了。
這幾日黃櫻沒能出屋。
一則原主病了大半月,虛得很,下不了床;二則爹娘怕著了涼,不答應。
黃櫻鼓了半天勁兒,還是沒勇氣鑽出被窩。
在這沒火沒炭的屋裡睡一晚上,腦門凍得發疼,馬子裡的尿都成了冰坨。
她哈口氣,是白的。
隔壁屋響起爹起身的動靜,輕手輕腳的。
娘自兩月前摔了一跤,斷了腿,至今也沒好利索。
以前一日賣三百炊餅,如今一半也做不動了。
加上如今暴漲五十倍的炭價,炊餅生意做不下去。
這種遇災的日子,找爹做木活的也少。
黃櫻半夜聽見隔壁爹娘的歎氣聲。
南邊屋裡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壓抑得很。
那是戚娘子。
剛死了女兒。
這間位於麥稍巷的宅子並不是他們家自個兒的。事實上,東京城裡的房子大都捏在寺廟、富豪、官府手中,老百姓大部分都租房住。
東京房價動輒幾百上千數十萬貫,普通人買不起。
這棟背街巷的一進宅子,類似小四合院,麵積不大,位於朱雀門外禦街東邊第三條橫街,離國子監、太學不遠,月租七貫錢,住了四戶人家。
他們四家合租才租得起這間宅子。每家就租兩三間廂房。
這還是因著宅子在最裡邊,不臨街,才最便宜。像正麵臨著街的,一棟宅子月租十幾貫。
這是在外城,要是內城裡麵靠近大內,房租更是翻了好幾倍。
院門南邊兩間廂房是戚磨家的,戚是姓,磨家是指他們家是開磨坊的。
他們家的磨坊入不敷出,前些日子偷引汴河水被官府發現,罰沒了磨坊和驢子,打了八十大板,戚磨家去了半條命。
他們家小娘子又得了痢疾,沒熬過來,前兒夜裡去了。
戚娘子日日哭。
黃櫻都習慣了。
她歎了口氣。
昨兒她已經感覺手腳有力,能下地了,黃娘子不許。
今兒說什麼她得去廚房瞧瞧。
黃父和黃娘子都是勤勞能乾的人,一個做木活,一個賣炊餅,日日起早貪黑,省吃儉用,家裡攢了些家底,這才能在麥稍巷賃下這兩間屋子。
北宋嫁女重嫁妝,不然要被人看不起,去歲嫁大姐兒掏空了家底,還貸了錢,年底好容易才還清。
誰承想冬日娘兒倆先後病了,買藥治病又花去不少。
這幾日買不起糧,買不起炭,一天兩頓清可見底的粟米湯,幾個小娃娃都是餓著肚子睡的。
黃櫻倒是趁沒人往嘴裡塞了幾次巧克力,勉強填了肚子。
北宋自然不可能有巧克力。
說起來也是一番奇事。
她剛穿來那日餓得發暈,滿腦子食物,想念家裡小貨行的糧食,然後就發現,家裡貨行出現在自己腦海中了。
倉庫裡的物品隨她的想法移動。
巧克力就是這樣拿出來的。
她又往嘴裡塞了幾塊巧克力,拿起鋪在被褥上的靛青夾襖,忍著冰涼套上,再穿一件夾了麻絮的褙子。
褲上套皂色虔布裙兒,用娘替允哥兒改舊衣剩下的布條將褲腳纏緊,防風。
鞋是去歲蘇玉娘新納的,鞋麵細細密密納了好幾層,鞋內填了麻絮,鞋底更是“千層底”,還有爹釘的皮底。
這樣一身,好看是絲毫談不上的,不凍死便好。
她起身,將床上被褥壓緊,摸摸幾個小孩的額頭,都凍得冰冰涼涼的。
一歲的真哥兒失去了懷抱,有些不安,黃櫻忙摸著他瘦小的背輕輕拍了拍。
她輕手輕腳走出門,寒風迎麵往領子裡鑽,透心涼,她縮了縮脖子,真要凍死了。
院裡雪積了厚厚一層,黃爹已經掃出了一條小道。
院外傳來鏟雪的聲音。
黃櫻偷偷溜到東側角的棚屋,那是黃爹搭的灶房。
借著灰暗的天光,黃櫻摸黑將屋裡翻了個遍。
這時候的燈油多是胡麻油,窮人家不舍得點。
燭更貴,一支上百文。
木炭是沒有的。
原先一斤木炭六文錢,在冬日裡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如今暴漲到200文一斤,比他們家一天的收入還多,誰用得起。
黃櫻偷偷從倉庫拿了一支生日蠟燭照明。
牆腳的甕裡隻剩薄薄一層粟米,——也就是小米。連最便宜的豆子都見了底。
裝麵的大黑陶罐以前總是滿滿當當,如今也隻剩淺淺一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