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塔的聲音很輕,不像從一頭五六米的龍喉嚨中發出的,反而像是從蓋滿青草的大地絮絮升起。
伊迪斯的肩膀搖晃了一下,她苦澀地閉上眼睛,而萬塔就在這個瞬間抬起爪子,戳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跌倒了,墜入及腰高的草中,彎曲的草莖托住她的脊背。
算了吧!有幾秒鐘伊迪斯這麼對自己說,到這裡就算了吧。她已經想了很多辦法,這是她能想出的最好解法了,如果走不下去,她今夜就死在這片星空下,被失去興趣的龍碾碎也沒什麼不可以。
她閉著眼睛躺在高草中五秒,十秒,最終還是睜開眼睛。
那條紫色的龍已經從趴臥變成了蹲踞,仍舊俯瞰著她,用陰影籠罩著她。
“其實你很清楚,”萬塔低語著,“這個鎮子的麻煩大到超過了你的能力,有些人會在預見潰堤的時候扭頭就跑,有些人會傾儘一切乃至用自己的身軀去堵住潰口。你是後者,但你是後者又有什麼用呢?一死了之,死得早點罷了。”
她的聲音清晰而低沉,從草葉間湧來,包裹住伊迪斯:“我在刑場上見到你一次,在作戰時的最前排見到你一次,現在你又獨自一人出現在我的麵前。你大概很習慣用自己去賭鎮子的平安,現在也想用自己給鎮子換一個庇護者。”
“天真。犧牲自己不過是演一幕悲壯戲,解決不了任何事。洪水會來,堤壩會塌,你保護的人們仍舊會粉身碎骨。要是今天你死在刑場上,那個什麼老爺難道就不繼續吸這個鎮子的血嗎?”
她用爪子戳著她的胸口:“你的命在我眼裡比不上一塊能用來搭巢的石頭,事實就是如此。”
萬塔沒用力,但她在伊迪斯的臉上看到了痛苦,好像有一把無形的劍隨著她的爪子落下去,楔進她的身體。
痛苦就對了,萬塔想,就是照著你的心窩子捅的。
捫心自問,萬塔不覺得自己是個壞人,她隻是現在自身難保,沒有餘力發發善心去cosplay救世主。
她需要擴大領地,這個建在礦場上的鎮子是個好選擇,可關鍵是她要用什麼方式得到它?
當赫克托·寇伯還覥著臉站在家門口大放厥詞時,萬塔一直在看著底下這群人。
他們多數營養不良,小孩子們頭發枯躁,瘦得像一群小杆子。不少重體力勞動者身上帶傷,不知道是衝突留下的還是礦難留下的。
他們很脆弱。萬塔想。虛弱的肉/體支撐不起來強悍的意誌,或許他們很快就會屈服。
可是沒有,她看到這些人怒吼,抵抗,那頭稻色的發絲一簇火苗一樣在他們眼中閃閃發光。
喔,他們有一個領袖,領袖足以讓分散的人心聚集起來,即使這聚集起來的人心遠稱不上堅不可摧,那一抹稻色的火焰也隨時可能被風撚滅,萬塔還是換了個態度。
她可以強硬地落在那裡,宣告自己取代了赫克托,成為他們的新領主。但隻要伊迪斯在,這些人就不會真的屈服於她,而伊迪斯不在,他們就是一片沒有用的散沙。
她需要這朵火焰的效忠,
她需要——
“——你有求於我。”萬塔說,“坐起來,收起你自我獻祭的想法,認真和我談談。”
伊迪斯怔怔地看著她,龍向後退了一步,給她留出直起身的空隙。她艱難地用手肘撐著地,一直到坐直身體。
“您想要什麼?”在沉默了一陣之後,伊迪斯問。
“一切,”萬塔說,“這個鎮子需要我庇護的一切,就是我要的一切,少一點都對我來說不劃算。你們的礦塌了,嚴重到短時間根本沒辦法恢複采礦,我來的時候你們已經停工了好一陣吧?盯著你們的人除了赫克托還有外麵來運送秘銀的人,他們來了一波,有來無回,就會來第二波。但你們的人已經傷痕累累,精疲力竭,即使有你這個核心也無法再作戰一次了。”
“好大一個爛攤子啊,送給我我都要考慮要不要。”
她一邊壓價一邊看著伊迪斯臉上的表情。周圍一片漆黑,沒被光汙染沾染過的年代隻能靠自然光照亮。
萬塔想了想,在腦內打開文具盒,點開【不可直視的光輪】技能,一股微弱的白光從她耳羽的尖端漫開,順著她的脖頸流瀉,刹那間就籠罩了整個軀乾。
這頭羽龍忽然在夜幕中散開銀色的光輪,每一片羽毛都熠熠閃光,似滿月墜地,光芒並不尖銳,但讓人情不自禁地低下頭來。
伊迪斯的脊背震顫了一下,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臟。
她在今日之前沒有見過龍,她的長輩,祖輩乃至更往上都沒有機會見到這種生靈。
在骨血戰爭之後,人類驅逐那些異族之後,龍就變成了異端,邪惡,殘忍和陰謀的代名詞。可在被官方禁絕的古老歌謠裡,還有一些模糊的字詞讚頌著龍。
——他們說龍之中最強大的那一部分聆聽大地,祂們知道遠處發生了什麼。眼前的龍大概也早就知道了自己的領地上發生了什麼事,不然她何以在那一刻降臨,又何以這樣輕而易舉地說出礦難的程度?
“礦一時半會估計恢複顧不過來了,”萬塔想,“不然那周扒皮一樣的領主肯定逼他們下礦。銀礦倉庫的地上腳印模糊,那個倉庫自他們停工之後就沒打開過。”
——他們說龍知曉戰爭來到的預兆,但祂們隻是近乎於神一樣冷靜地旁觀,直到有人付出代價,將祂們引入戰場。正如她今晚做的一切。
“倉庫的礦差不多到頂了,他們看著沒有其他的倉庫,應該差不多就是這時候會從外麵來人。這姑娘不太成熟,但不像個傻的,她肯定知道錘翻赫克托之後還有外敵要對付。”萬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