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的塞佛城一片陰霾,唯有聖堂燈火通明。
階梯一樣的祈禱燭台拱衛著祭壇,燭油牛乳般流瀉下來。
這些晝夜不熄的燈盞照亮了花窗,把細碎的彩色光斑投在教堂周圍的建築上。
教堂周遭的房子即使夜間也不全然灰暗,與更遠處的破敗民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住在幾個街區之外的皮匠學徒羨慕地看著這些光斑,夜裡師傅不許點燈,他在夜晚能看到的唯一光源就是遠處的教堂。
那是仁慈與輝光之神的恩賜,可惜他離神太遠,光照不到他身上。
但神恩會輾轉騰挪翻牆鑽溝,一路溜達到外城區。
水溝裡的老鼠被來往的馬車驚動,窸窸窣窣地跑進陰影。從馬車上下來的貴人們用扇子掩住鼻子,麵具下的眼睛裡露出一點得體的嫌惡。
這裡是貧民窟與城區的交界處,從城裡流出來的水泛著五顏六色的油花,賭場的燈光照在這一渠汙水裡,蕩漾成色調迷幻的漣漪。
這座賭場占地頗廣,門前垂著猩紅色的氈簾。門楣上赤身裸體,懷抱著葡萄與絲綢的美人浮雕彎下身體,將懷中的鏤刻的果實伸向來客。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穿過這道猩紅的垂簾走進去,兩個穿著緊身短上衣*,蹬著連褲襪的大漢一左一右,抱著膀子各自擋住了半扇門。
頂著精心修飾過的發髻,佩戴著珠寶的貴人們從隨身手袋裡摸出通行金幣或燙金卡牌,在這兩人眼前輕輕晃晃,他們的表情就鬆弛幾秒,挪開手臂做個請進的手勢。
一個醉漢跟在前麵貴人的隨從裡,貓著腰小心翼翼溜邊往裡擠,左邊那個守門人看都沒看就伸手捏住他脖子,一把把他從人群中拽出來扔進水溝。
呯!
嘩啦啦的水聲伴隨著斷斷續續的咒罵,水腥氣和臭氣撲騰起來。抱臂站著的兩個人目不斜視,這樣的事情他們一晚上不知道能見多少回。
有的是光鮮亮麗走進去,褲子都不剩地被丟出來還想翻盤的,有的是假裝有錢人進去想要扒竊的,還有就是剛剛那些水溝裡的老鼠,想混進去看看有沒有自己的機緣——
——一視同仁,都丟進水溝。
水裡的醉漢還在撲騰,抓著爛泥向上扔,靠他近的看門人斜了斜眼睛,忖度著要不要過去再給他一下子。而那輛黑色的馬車,就在這時停在了門口。
該怎麼形容這架馬車?兩個見慣了達官貴人的看門人居然一時間認不出它到底是用什麼做的。
車身極黑,燈光照上去卻有玻璃一樣的光澤,車上沒有浮雕裝飾。隻用黃金塗飾出羽毛的花紋。
當它奔馳時車身幾乎融入夜色,羽紋卻閃閃發光,好像下一秒這駕馬車就要生出翅羽,直向圓月而去。
拉車的馬也是深黑,在夜色中輪廓不清,它們蹄音極輕,停下時不搖擺也不打響鼻。高大的骨架即使是從北方送來的良馬也難以比擬——這輛車居然套著四匹這樣的馬,還是清一色的純色馬。
車門無聲開啟,包裹在啞光絲絨手套中的手搭在了門框上,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從車中邁出。
來人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色禮服外套,帽簷低壓,麵頰隱藏在陰影裡,一時間看不出性彆特征。她全身上下沒有一點蕾絲或褶皺裝飾,隻在手上佩戴了一枚暗銀色的權戒。
縱使身無珍珠寶石,想不去矚目她也是不可能的事情,那頭銀發簡直讓人挪不開眼睛。
在燈光的照射下,如銀的發絲上籠罩著一層極為淺淡的紫調,霧氣一般不真實。它們被發環封住,隨意搭在一邊的肩膀上,襯出線條優雅的頜線。
白色麵具覆蓋了這張臉,也阻止了對麵人的繼續窺視,兩人隻能看到含著微笑的薄唇,以及一雙眼睛。
他們看到了那雙眼睛。
時間凝滯了一瞬。
一切聲音都消失了,那個醉漢的哼哼聲,從垂簾內傳來的笑聲,所有聲響都被夜風吹得無影無蹤。站在左手邊的看門打手不自覺收了收手指,咽下一口唾沫。
乾這一行他見過不少裝腔作勢的貴族,也有一朝走了狗屎運就披金戴銀的鄉巴佬,也不乏輸得家破人亡孤注一擲的亡命之徒……但沒有人,沒有任何人有這樣一雙眼睛。
她身上沒有脂粉的氣味,沒有酒與水煙的味道,甚至沒有生人的氣息。這副身軀包裹在夜色一樣的衣著中,隻有那雙眼睛寒星一樣俯瞰著他們,帶著對螻蟻的蔑視和不加掩飾的威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