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零三分,窗外的天剛蒙出一層極淡的魚肚白,生物鐘就像嵌在雷傑骨血裡的發條,精準地將他從淺眠中拽了出來。
他沒有立刻睜眼,眼皮上還殘留著昨夜輾轉時的疲憊。鼻腔裡先捕捉到的是房間裡的味道——一股老舊木料混合著潮濕水汽的味道,是這棟八十年代末建成的居民樓特有的氣息。樓下的排水管道偶爾會傳來“滴答”聲,水珠砸在地麵的青苔上,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在這過分安靜的清晨裡格外清晰。
沒有緊急集合的哨音。以前在部隊,這個點的營區早該被尖銳的哨聲劃破,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床板響動,戰士們穿著作訓服往樓下衝的腳步聲能震得樓道都發顫。雷傑甚至能條件反射般想起那種聲音——膠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噔噔”聲,夾雜著“快!快!”的呼喊,還有自己作為隊長,站在隊伍前喊“稍息”時,喉結滾動的觸感。
也沒有戰友們的呼吸聲。以前住集體宿舍,十幾個人擠在一間屋裡,夜裡能聽到此起彼伏的呼吸,有的輕淺,有的帶著點打鼾的悶響,卻讓人覺得踏實。可現在,這屋裡隻有他一個人的呼吸,慢下來的時候,連空氣流動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他躺在那張邊緣已經有些磨損的木板床上,床板偶爾會隨著他的呼吸輕微晃動,發出“吱呀”一聲輕響。視線落在天花板上,那裡有一塊因為常年漏雨形成的水漬,形狀像一隻攤開翅膀的鳥,雷傑盯著那隻“鳥”的翅膀尖,花了足足三秒鐘,才讓混沌的腦子徹底清醒過來——他不在營區了,他在淩源,在表姨給他收拾出的這間小屋裡,一個不再需要他時刻攥著槍、盯著雷達、隨時準備應對突發情況的“家”。
腰側突然傳來一陣僵硬的鈍痛,像有根細針在慢慢紮進腰椎骨縫裡,帶著熟悉的酸脹感。這痛感從去年那次任務後就沒斷過,當時他帶著隊員在邊境追剿毒販,最後關頭被對方的人從背後推下陡坡,腰椎磕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後來康複醫生說,這傷得養一輩子,重活累活都不能沾。
雷傑深吸一口氣,胸腔擴張時,腰側的痛感又重了幾分。他沒有像普通人那樣猛地坐起來,而是先將左手撐在床沿,指尖扣住床板的木紋,然後右腿慢慢屈膝,腳掌貼在床墊上,借著腿部的力量一點點將上半身撐起。這個動作他練了不下上千次,每一個角度、每一分力度都精準得像在執行戰術動作,隻為了避免給本就脆弱的脊柱增加額外壓力。
坐起身的瞬間,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腰——裡麵還裹著一層薄款的護腰,是康複中心定製的,黑色的彈性布料上有細密的透氣孔,邊緣已經被洗得有些發毛。他用手指捏了捏護腰的邊緣,觸感冰涼,突然想起以前在部隊,訓練時拉傷了肌肉,衛生員給他貼的膏藥,那股辛辣的藥味比現在這護腰的味道要濃烈得多,卻也鮮活得多。
下床時,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雷傑打了個輕顫。他彎腰從床底下拿出一雙棉拖鞋,是表姨上次來的時候帶來的,藍色的,上麵印著一朵已經褪色的向日葵。表姨當時說:“小傑啊,淩源的冬天冷,水泥地涼,你可得穿暖和點,彆凍著腰。”他當時點頭應著,可現在穿上這雙鞋,腳趾頭抵著軟軟的鞋底,心裡卻空落落的——以前在部隊,冬天穿的是加厚的作訓靴,鞋底硬得能踢碎冰碴,走在雪地裡“咯吱咯吱”響,哪有這麼軟的鞋?
洗漱間在走廊儘頭,是這棟樓裡幾戶人家共用的。雷傑拿著牙缸和牙刷走過去時,走廊裡的聲控燈因為他的腳步聲亮了起來,昏黃的燈光照在斑駁的牆麵上,能看到以前住戶貼的年畫痕跡,有的地方還殘留著紅色的福字邊角。
他擰開自來水龍頭,冰涼的水“嘩嘩”地流出來,濺在搪瓷牙缸裡,發出清脆的響聲。擠牙膏的時候,他習慣性地隻擠了一點——在部隊裡,牙膏都是按人頭分配的,沒人會浪費。牙膏的薄荷味在嘴裡散開時,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頭發剪得很短,是部隊裡標準的板寸,額頭上有一道淺疤,是去年任務時被樹枝劃的,眼睛裡還帶著點沒睡醒的紅血絲,下巴上冒出了點青色的胡茬。他抬手摸了摸那道疤,指尖能感覺到皮膚的凸起,心裡突然竄出一個念頭:要是還在部隊,現在該帶著隊員出操了,哪會像現在這樣,對著鏡子慢慢刷牙?
洗漱完回到房間,雷傑開始做早餐。廚房很小,隻能容下一個人轉身,裡麵擺著一個小小的電煮鍋,是表姨送的,還有一個搪瓷碗,碗沿缺了個小口。他從櫃子裡拿出一小袋小米,是表姨從老家帶來的,顆粒飽滿,黃澄澄的。往電煮鍋裡倒小米的時候,他特意看了看量——剛好夠煮一碗粥,不多不少。以前在部隊,早餐都是大鍋飯,小米粥熬得稠稠的,管夠,還有饅頭和鹹菜,戰士們圍著桌子搶著吃,現在卻隻有他一個人,煮一碗粥都要算著量。
電煮鍋通電後,發出“嗡嗡”的輕響,小米在水裡慢慢翻滾,逐漸散發出淡淡的米香。雷傑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看著鍋裡的小米,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膝蓋上的褲子——這條褲子是他退伍時帶回來的,軍綠色的作訓褲,膝蓋處有補丁,是他自己縫的。以前訓練時褲子磨破了,都是自己縫,針線活不算好,但也能看。現在這條褲子他還舍不得扔,總覺得穿著它,還能找到點以前的影子。
粥煮好後,雷傑盛在搪瓷碗裡,又從鹹菜罐裡夾了幾筷子鹹菜——是表姨醃的蘿卜乾,鹹中帶點辣。他坐在房間裡的小桌子旁喝粥,粥的溫度剛好,順著喉嚨滑下去,暖了點胃,可心裡還是空。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細,以前在部隊,吃飯都是限時的,十分鐘就要解決,哪有這麼悠閒的時間?可現在,時間多得像潑出去的水,怎麼也用不完,慢得讓人心慌。
吃完早餐,雷傑開始打掃房間。房間不大,也就十幾平米,裡麵擺著一張床、一個書桌和一個衣櫃,都是老舊的家具。他拿了塊抹布,先擦書桌,書桌上放著一個相框,裡麵是他和隊員們的合影——那是去年執行完任務後拍的,所有人都穿著作訓服,臉上帶著汗,笑得很燦爛。雷傑用抹布輕輕擦著相框的玻璃,手指在照片上自己的臉旁邊停頓了一下,心裡有點酸:不知道兄弟們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還在出操、訓練、執行任務?
擦衣櫃的時候,他打開櫃門,裡麵掛著幾件衣服,除了身上穿的,就是幾件便裝,都是表姨給買的。他拿出一件灰色的運動服,放在床上——等會兒要出去轉,穿運動服方便。以前在部隊,衣櫃裡全是作訓服和常服,哪有這麼多便裝?可現在,他卻要學著穿這些以前很少碰的衣服,學著適應沒有軍裝的日子。
所有事情都做得井井有條,每一個動作都帶著部隊裡養成的習慣,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空洞。就像一台原本高速運轉的機器,突然被按下了減速鍵,零件還在動,可動力卻沒了。
雷傑走到窗邊,推開窗戶。一股微涼的空氣湧了進來,帶著清晨特有的清新,還有點小城特有的市井氣息——樓下早點攤的油條下鍋時“滋滋”的響聲,豆漿攤的銅鍋發出的“咕嘟”聲,還有鄰居張大媽打招呼的聲音:“小傑,起這麼早啊?”
雷傑探頭往下看,張大媽正拎著一個菜籃子,裡麵裝著幾根黃瓜和一把菠菜,手裡還拿著兩個剛買的肉包子。“張大媽早,”雷傑笑著回應,聲音比平時低了點——以前在部隊喊口號喊慣了,聲音總是不自覺地拔高,現在在這小城裡,他得學著放低聲音。
“剛買的包子,熱乎著呢,要不要吃一個?”張大媽舉了舉手裡的包子,熱氣騰騰的,能聞到肉香味。
“不了,大媽,我剛喝完粥,謝謝您。”雷傑擺了擺手。
張大媽笑著說:“那行,你要是想吃,中午來我家,我給你蒸餃子。”說完,就拎著菜籃子往樓裡走,嘴裡還哼著一段當地的小調。
雷傑看著張大媽的背影,又把目光投向樓下的街道。早點攤前已經有了幾個客人,一個穿著校服的學生正拿著油條啃,媽媽在旁邊給他遞豆漿;一個騎著自行車的男人停在攤前,買了兩個包子,塞在口袋裡,又騎著車匆匆走了,自行車的鈴鐺“叮鈴鈴”響了一路;還有兩個老人坐在攤前的小桌子旁,慢慢喝著粥,聊著天,聲音不大,卻很悠閒。
這幅平靜的日常生活圖景,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可雷傑的目光卻像帶著鉤子,銳利地掃過街道的每一個角落——街角的垃圾桶旁邊,有沒有可疑的人徘徊?早點攤對麵的巷子口,有沒有人鬼鬼祟祟地張望?路邊停著的那輛黑色轎車,車窗是不是關嚴了?這些都是他在部隊裡養成的習慣,哪怕現在已經退伍,哪怕身處這樣平靜的小城,他還是會下意識地觀察周圍的環境,尋找可能存在的危險。
前幾日他已經在城裡轉了轉,看到過幾個穿著流裡流氣的年輕人,在菜市場裡跟攤販吵架,最後攤販還是乖乖地給了錢;還看到過一輛麵包車,在晚上的時候停在一家商店門口,下來幾個人,進去沒多久就扛著幾箱東西出來,商店老板站在門口,敢怒不敢言。那些畫麵像種子一樣,落在他心裡,讓他覺得這片看似祥和的晨光之下,藏著他看不見的暗流。
雷傑關上窗戶,轉身拿起床上的灰色運動服換上。運動服很合身,是表姨按照他的尺寸買的,可他總覺得不如作訓服舒服。他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塊舊手表戴上——這手表是他剛入伍時父親給的,表盤已經有些磨損,指針走得卻很準。以前在部隊,他靠這塊手表掌握時間,現在也一樣。
一切準備就緒,雷傑拿起門後的鑰匙,輕輕帶上門,下樓了。他沒有走主乾道,而是選擇了一條僻靜的小巷——他想從不一樣的角度看看這座城,看看那些藏在主乾道背後的角落,究竟是什麼樣子。
小巷裡鋪著青石板路,石板之間的縫隙裡長著零星的青苔,雨後的潮氣讓青苔顯得更綠了。雷傑的腳步聲踩在青石板上,發出“嗒嗒”的輕響,在安靜的巷子裡格外清晰。
巷子兩側是老舊的居民樓,有的樓外掛著空調外機,有的則還在用老式的木質窗戶,窗戶上掛著碎花的窗簾,被風吹得輕輕晃動。牆麵上貼滿了各種小廣告,有的是“租房”“搬家”,有的是“疏通下水道”“修家電”,還有一些被撕掉了一半,露出裡麵更舊的廣告,有的甚至能看到十幾年前的“牛皮癬”痕跡。
路過一家修鞋鋪時,雷傑停下了腳步。鋪子裡的老師傅正戴著老花鏡,手裡拿著一根細針,給一隻皮鞋釘鞋掌。針穿過皮革的聲音“噗噗”響,老師傅的手指很粗糙,指關節突出,上麵布滿了老繭,還有幾道細小的疤痕。“師傅,修鞋呢?”雷傑笑著問。
老師傅抬起頭,看了雷傑一眼,點了點頭:“嗯,這鞋的掌磨平了,釘個新的還能穿。”
“您在這修鞋多少年了?”雷傑又問。
“快三十年了,”老師傅歎了口氣,“以前這巷子熱鬨著呢,現在年輕人都往新城區去了,冷清多了。”說完,又低下頭,繼續釘鞋掌。
雷傑看著老師傅的動作,心裡有點感慨——這座小城有太多這樣的人,守著自己的小生意,過著平淡的日子,可他們不知道,平靜的生活背後,可能藏著隨時會打破這份平靜的危險。
再往前走,是一家裁縫店,門口掛著幾塊布料,有碎花的、格子的,還有純色的。店裡的縫紉機“噠噠噠”地響著,老板娘坐在縫紉機前,手裡拿著一塊布料,正在縫衣服。她的頭發梳得很整齊,用一個黑色的發夾固定著,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看到雷傑路過,老板娘抬頭笑了笑:“小夥子,要做衣服嗎?”
“不了,阿姨,我就是隨便逛逛。”雷傑回應道。
“那慢點走,巷子口有個早點攤,豆漿挺香的。”老板娘熱情地說。
雷傑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巷子的儘頭就是小商品市場,遠遠地就能聽到市場裡的喧鬨聲——攤販的吆喝聲、顧客的砍價聲、孩子們的嬉鬨聲,混在一起,充滿了煙火氣。
雷傑走進市場,先在門口的一個水果攤前停了停。攤主是個中年女人,手裡拿著一個蘋果,正在給顧客稱重:“三斤二兩,十塊錢,您拿好。”顧客接過蘋果,付了錢,笑著走了。女人看到雷傑,熱情地問:“小夥子,買點水果不?剛進的蘋果,甜得很。”
雷傑搖了搖頭:“不了,謝謝阿姨。”他的目光卻沒離開女人的臉——她的臉上帶著笑容,可眼角卻有淡淡的疲憊,手背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像是被什麼東西劃的。
他繼續往裡走,市場裡的攤位一個挨著一個,有的賣衣服,有的賣日用品,有的賣玩具文具,還有的賣小吃。攤位之間的通道很窄,隻能容兩個人並排走,人多的時候,擠得都挪不開步。
雷傑沒有走主乾道,而是拐進了一條偏窄的岔路口。這條岔路口的攤位比較少,大多是些小本生意,賣的都是些便宜的小商品。走了沒幾步,他就聽到了一陣爭吵聲,夾雜著東西被摔碎的聲音。
雷傑加快腳步,往前走了幾米,就看到了讓他血壓瞬間升高的一幕。
一個賣兒童玩具和文具的攤子被掀翻在地,藍色的塑料布掉在地上,沾滿了灰塵和汙漬。塑料玩具散得到處都是——有黃色的小鴨子、紅色的小汽車、綠色的積木,還有一些卡通造型的鉛筆刀,有的被踩碎了,塑料碎片濺得到處都是。作業本和鉛筆散落在玩具中間,作業本被踩得皺巴巴的,上麵還沾著腳印,鉛筆有的斷了芯,有的被踩彎了。
攤主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蹲在地上,想要把散落的玩具和文具撿起來,可手卻在不停地抖。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袖口磨破了,露出裡麵灰色的秋衣,褲子的膝蓋處有兩個補丁,是用不同顏色的布縫的。他的頭發很亂,沾著幾根灰塵,臉上蠟黃蠟黃的,沒有一點血色,下巴上冒出了點胡茬,看起來很久沒刮了。
兩個流裡流氣的青年正站在他麵前,雙手叉腰,臉上帶著囂張的表情。左邊的青年下巴上有顆黑痣,黑痣旁邊還長著一根黑色的汗毛,他穿著一件緊身的黑色T恤,領口很低,露出脖子上的一條劣質金鏈子,金鏈子上有幾道劃痕,一看就是鍍金的。他的胳膊上紋著一個歪歪扭扭的狼頭紋身,狼頭的眼睛是紅色的,看起來很刺眼。右邊的青年個子稍微矮一點,穿著一件黑色的運動服,衣服的拉鏈沒拉,露出裡麵的白色T恤,T恤上印著一個模糊的圖案。他的頭發染成了黃色,留著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半隻眼睛,腳上穿著一雙破洞的運動鞋,鞋邊沾著泥土。
“媽的!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地盤是誰罩著的心裡沒數?”黑痣青年上前一步,一腳踩在一個塑料小汽車上,“哢嚓”一聲,小汽車的輪子被踩掉了,滾到了雷傑的腳邊。他的聲音很大,帶著一股煙味,唾沫星子濺到了攤主的臉上,“敢從彆處進貨?活膩了吧!”
攤主嚇得往後縮了縮,雙手合十,帶著哭腔哀求:“兩位大哥,行行好……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們指定的貨太貴了,一個玩具車要十塊錢,我在彆的地方拿,隻要五塊錢,而且你們的貨質量還差,上次有個顧客買了個玩具車,回家沒玩兩天就壞了,回來找我退,我又不能不退……”
“你還敢說質量差?”黃毛青年上前一步,一把揪住攤主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霸哥的貨也是你能說三道四的?懂不懂規矩?不交管理費,不進‘霸哥’指定的貨,你就彆想在這混!”說完,他鬆開手,猛地一腳踢在攤主的腿上,攤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膝蓋磕在青石板上,發出“咚”的一聲響。
攤主疼得皺緊了眉頭,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卻還是不敢反抗,隻是繼續哀求:“兩位大哥,我這小本生意,實在交不起那麼多管理費啊……我老婆生病了,在床上躺著,每個月都要吃藥,孩子還在上小學,要交學費……我要是交了管理費,進了你們的貨,我這個月就沒錢給我老婆買藥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是哽咽著說出來的,手緊緊攥著地上的一個作業本,指節都泛白了。
“交不起?那就滾蛋!”黑痣青年猛地一巴掌扇在攤主的臉上,“啪”的一聲脆響,在喧鬨的市場裡格外清晰。攤主的臉上瞬間出現了一個紅色的巴掌印,嘴角也滲出了一點血絲。他捂著臉,不敢哭出聲,隻是肩膀在不停地顫抖。
周圍遠遠地圍著一些看客,大多是附近的攤主,還有幾個路過的顧客。他們都站在幾米開外,沒有人敢上前勸阻,甚至不敢大聲議論。
雷傑看到了賣水果的那個中年女人,她手裡還拿著一個沒賣完的蘋果,手指緊緊攥著蘋果,指節都發白了,臉上帶著擔憂的表情,卻隻是往這邊看了一眼,就趕緊低下頭,假裝整理攤位上的水果。
還有修鞋鋪的老師傅,他也在人群裡,手裡還拿著一根沒釘完的鞋掌,眉頭皺得緊緊的,嘴裡小聲念叨著“造孽啊”,卻還是往後退了退,不敢靠近。
一個穿著校服的小姑娘,手裡拿著一個剛買的冰淇淋,看到這一幕,嚇得趕緊躲到媽媽身後,媽媽捂住她的眼睛,拉著她就走,嘴裡還說:“彆看,咱們回家。”
雷傑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麵不停撞擊。他的雙拳在身側驟然握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哢哢”脆響,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傳來一陣刺痛,可他卻感覺不到。一股熱血猛地衝上頭頂,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欺行霸市,強買強賣,還動手打人!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收保護費了,這是在用暴力手段壟斷市場,吸食這些底層小販的血汗!
他的肌肉瞬間繃緊,左腳下意識地向前邁出了半步——這是標準的進攻發起姿態,以前在部隊執行任務時,他隻要邁出這半步,接下來就是一個利落的擒拿動作,能瞬間將敵人製服。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出手的畫麵:一把抓住黑痣青年的手腕,用力一擰,將他的胳膊反扣在背後,再一腳將黃毛青年踹倒在地,讓他們再也不敢囂張。
可就在這時,腰側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感,像一盆冰水,猛地澆熄了他瞬間爆發的衝動。那痛感比平時更強烈,像是有根針直接紮進了腰椎裡,讓他忍不住皺緊了眉頭,身體也微微晃了一下。
他不是來度假的,他是來等待安置、即將擁有新工作的。表姨的叮囑突然在他耳邊響起,清晰得像是昨天剛說過的一樣——那天表姨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裡織著毛衣,毛線針在她手裡飛快地動著,她抬起頭,眼神裡滿是擔憂:“小傑啊,你可千萬彆逞英雄。淩源這地方,不比你在部隊,那些人都是些亡命之徒,趙天霸的人之前把一個反抗的小販打斷了腿,扔在醫院裡,沒人管,最後還是那小販自己湊錢看的病。你現在還沒拿到安置通知,要是惹了那些人,以後沒好日子過,說不定連工作都沒了。”
表姨的話像警鐘一樣,在他腦子裡不停回響。更重要的是,他此刻沒有身份,沒有權限。他不再是那個手握指揮權、可以依法執行任務的特種部隊隊長了,他現在隻是一個等待安置的退伍軍人。如果他貿然動手,性質就變成了鬥毆,不僅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把自己搭進去,說不定還會被趙天霸的人報複,甚至影響到那份至關重要的安置工作。
這種強烈的無力感和自我壓抑,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胸口,幾乎讓他窒息。他隻能死死咬著後槽牙,將滔天的怒火強行壓回心底,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一寸一寸地掃過那兩個混混的體貌特征——黑痣青年下巴上的黑痣和那根汗毛,脖子上的劣質金鏈子,胳膊上的狼頭紋身,還有他穿的黑色緊身T恤;黃毛青年染成黃色的頭發,破洞的運動鞋,沒拉拉鏈的黑色運動服,以及他說話時露出的那顆有點歪的門牙。他把這些細節都記在腦子裡,一個都不敢忘。
他默默轉過身,強迫自己離開。腳步像灌了鉛一樣重,每走一步,都感覺背後傳來的攤主壓抑的哭聲和混混囂張的叫罵聲,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的背上。他不敢回頭,他怕自己一回頭,就忍不住衝上去,把那兩個混混揍一頓。
走出岔路口,市場裡的喧鬨聲又重新包圍了他,可他卻覺得那些聲音很遙遠,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他走到一個沒人的角落,靠在牆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腰側的痛感還在,掌心被指甲掐出的痕跡也在隱隱作痛,可他心裡的怒火卻像被澆了油一樣,燒得更旺了。
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早上六點半。他原本計劃在市場裡轉一個小時,然後去城南的公園看看,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他要去更多的地方,看看趙天霸的陰影,究竟在這座城市裡投下了多大的麵積。
接下來的三天,雷傑如同一個沉默的幽靈,遊蕩在淩源縣城的各個角落。他不再像第一天那樣漫無目的地逛,而是開始有意識地進行“戰術偵察”——他會提前規劃好路線,避開人流密集的主乾道,專門走那些偏僻的小巷、市場的角落、貨運站的周邊,還有夜市的後排攤位,那些容易被忽略,卻最能看到真實情況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雷傑去了城南的貨運站。貨運站的大門是一扇生鏽的鐵門,上麵噴著“淩源貨運”四個紅色的大字,“運”字的最後一筆已經掉了漆,露出裡麵的鐵色。鐵門旁邊有一個小房子,是貨運站的值班室,窗戶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看不清裡麵的情況。
雷傑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在附近的一個早餐攤前坐下,點了一碗豆漿和兩根油條,假裝是在等車的客人。他一邊慢慢喝著豆漿,一邊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貨運站的情況。
沒過多久,一輛藍色的大貨車緩緩駛了過來,停在鐵門前。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一件灰色的夾克,從駕駛室裡下來,手裡拿著一個單據,走到值班室門口,敲了敲門。
值班室的門開了,出來一個穿著黑色外套的男人,個子很高,身材很壯,剃著光頭,夏天還穿著長袖,袖口緊緊地裹著胳膊,不知道是不是在遮掩什麼。光頭男人接過司機手裡的單據,看都沒看,就扔在了地上,然後伸出手,對著司機說:“份子錢,兩百。”
司機的臉上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兄弟,上次不是說一百嗎?怎麼這次漲了?”
“漲了就是漲了,哪那麼多廢話?”光頭男人皺了皺眉頭,語氣變得凶狠起來,“你要是不想交,就彆從這過,後麵還有好幾輛車等著呢。”
司機咬了咬牙,從錢包裡抽出兩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遞給光頭男人。光頭男人接過錢,數都沒數,就塞進了口袋裡,然後揮了揮手:“進去吧。”
司機彎腰撿起地上的單據,拍了拍上麵的灰塵,歎了口氣,轉身回到駕駛室,開車進了貨運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