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四點的風嶺鎮,還陷在黎明前最濃稠的黑暗裡。礦山方向的爆破聲暫時停了,隻有山風卷著礦渣碎屑,在空蕩的土路上呼嘯而過,刮過鎮政府老舊的磚牆時,發出“嗚嗚”的嗚咽,像無數被壓抑的歎息。鎮政府二樓的黨委書記辦公室,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卻擋不住門縫裡漏出的暖黃燈光,在漆黑的走廊裡拖出一道細長的光帶,像一柄出鞘的劍。
雷傑站在辦公桌後的白牆前,牆上貼著一張手繪的風嶺鎮礦區地圖——是他用A3紙一張張拚起來的,邊緣用透明膠反複粘過,已經起了毛邊。地圖上,富民礦業的核心區域被紅筆圈了三個圈,最裡麵的圈裡寫著“主礦洞”,旁邊標注著“每日爆破3次,早6點、午12點、晚8點”;外圈用藍筆勾出幾條細線,是礦渣運輸車的必經路線,其中一條線旁畫著一個小水滴,旁邊寫著“汙水滲漏點,下遊500米到李家村魚塘”;地圖右下角,用鉛筆輕輕描了一個小方框,標注著“黑口子?”,旁邊打了個問號——那是根據泥鰍提供的線索,初步判斷的私礦位置,還沒來得及核實。
雷傑的指尖在“黑口子”的標注上輕輕摩挲,指腹能感覺到紙張的粗糙。他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眼底還有淡淡的青黑——從收到林雪的加密短信到現在,他幾乎沒合過眼。桌上的咖啡已經涼透了,杯底沉著厚厚的咖啡渣,旁邊攤著幾份證據,每一份都被他反複翻看,邊角已經卷了邊。
最上麵是一疊照片,照片的背景都是富民礦業的排汙口:第一張裡,渾濁的黃色汙水從一根黑色的管道裡直接排入河道,水麵上漂浮著白色的泡沫,岸邊的草葉都被染成了黃色;第二張是特寫,汙水裡泡著幾條翻著肚皮的死魚,魚鰓發黑,鱗片脫落;第三張是下遊李家村的水井,井水表麵浮著一層油膜,一個老人正用瓢舀水,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這些照片是鎮上的一個年輕攝影師偷偷拍的,他之前因為拍礦山汙染被劉富貴的人打了一頓,還是雷傑幫他出了醫藥費,才敢把照片交出來。
照片下麵是一份聯名信,信紙是最便宜的作業本紙,上麵簽滿了名字,每個名字後麵都按著鮮紅的手印,有的手印還帶著泥土,邊緣模糊。信裡寫著:“富民礦井下沒有通風設備,礦燈經常沒電,上個月有個礦工差點被石頭砸中;劉富貴還扣我們的安全獎金,說‘沒出事就是安全,要獎金沒必要’……”落款是“富民礦全體井下礦工”,一共28個名字,雷傑認出其中幾個,是之前在小酒館裡跟他聊過天的老礦工。
最下麵是一份稅務分析報告,是小陳托他父親從縣稅務局內部弄到的。報告裡用紅色標注了富民礦業近三年的納稅異常:2022年申報產值800萬,納稅僅12萬,稅率遠低於行業平均水平;2023年申報產值1000萬,納稅15萬,卻有一筆300萬的“固定資產折舊”,對應的設備清單根本不存在;2024年一季度,更是零申報,理由是“設備檢修,暫停生產”,但雷傑每天都能看到礦上的卡車在運石灰石。
桌上的加密通訊器突然亮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一條新信息,來自那個隻有他和林雪知道的專屬號碼:“風向已定,晨起行動。目標:劉。依據:安全、稅務。範圍:嚴格控製。祝順利。”
雷傑拿起通訊器,指尖在屏幕上輕輕點了點。他知道,“風向已定”意味著林雪已經頂住了縣裡的壓力,甚至可能得到了上級的支持;“目標:劉”就是劉富貴,不擴大範圍,避免打草驚蛇;“依據:安全、稅務”是林雪精心選的突破口——這兩項都是硬指標,有明確的法律法規,劉富貴想狡辯都難,而且能把行動限定在風嶺鎮的地方監管範圍內,讓縣裡的保護傘找不到直接乾預的借口。
“好。”雷傑在心裡默念,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激動。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內部電話,先撥了派出所長老張的宿舍專線——老張是本地人,在風嶺鎮派出所待了十年,為人正直,就是有點怕得罪人,之前查李滿囤時,他猶豫了很久才動手。
電話響了三聲,老張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迷糊:“喂?誰啊,這麼早……”
“老張,我是雷傑。”雷傑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十五分鐘後,小會議室,緊急會議,帶上你的副手和治安隊的隊長,彆讓其他人知道。”
掛了老張的電話,他又撥了鎮紀委書記老李的號碼。老李比雷傑大五歲,之前在縣紀委待過,懂辦案流程,就是顧慮多,怕擔責任。電話接通後,雷傑直接說:“老李,十五分鐘後小會議室,帶上近三年富民礦的信訪記錄和紀委的調查筆錄,還有稅務所的王所長,讓他帶上富民礦的納稅申報材料。”
放下電話,雷傑走到窗邊,拉開一條窗簾縫。外麵還是漆黑一片,隻有遠處礦山的辦公區亮著幾盞燈,像一雙雙窺視的眼睛。他摸了摸貼身的口袋,裡麵放著那個備份證據的U盤,冰涼的觸感讓他更加清醒。這場行動,隻能成功,不能失敗——不僅是為了林雪的信任,更是為了風嶺鎮的老百姓,為了那些在礦山裡賣命、在汙染裡掙紮的人。
十五分鐘後,小會議室裡已經坐滿了人。老張穿著警服,頭發還沒梳整齊,手裡拿著一個保溫杯,不停地喝著熱水,眼神裡滿是猶豫;老李穿著藏青色的紀委製服,戴著眼鏡,手裡翻著富民礦的信訪記錄,眉頭皺得緊緊的;稅務所的王所長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會計,戴著一頂舊帽子,手裡抱著厚厚的賬本,手指在賬本上無意識地敲擊著,顯得有些緊張。
雷傑把桌上的照片、聯名信和稅務報告推到他們麵前:“大家先看看這些材料。”
三人湊在一起,翻看著材料,會議室裡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老張看到照片裡的死魚和汙染的河道,臉色沉了下來——他老家就在下遊的王家坳,他母親去年就是因為喝了被汙染的水,得了皮膚病,到現在還沒好;老李看到聯名信上的手印,手指頓了頓,他想起去年有個礦工來紀委舉報,說劉富貴扣安全獎金,結果第二天就被礦上的保安打斷了腿,最後隻能私了;王所長看到稅務報告裡的紅色標注,歎了口氣——他早就知道富民礦偷稅漏稅,可每次想查,都被縣裡的領導壓下來,說“要支持民營企業發展”。
“雷書記,”老張放下材料,喝了口熱水,語氣帶著顧慮,“這些材料是挺紮實的,可劉富貴……他不是一般人啊。縣裡的馬局是他的後台,周縣長也經常跟他一起吃飯,咱們動他,會不會……”
“老張,”雷傑打斷他,目光直視著他,“你老家在王家坳,你母親喝了汙染的水,你忘了?那些礦工在井下賣命,連安全獎金都拿不到,你忘了?咱們是黨員乾部,是老百姓的靠山,要是連他們都保護不了,咱們還有什麼臉坐在這兒?”
老張的臉漲得通紅,低下頭,手裡的保溫杯捏得更緊了。
“雷書記,”老李推了推眼鏡,語氣謹慎,“安全和稅務這兩個點,確實是硬傷,證據也夠,但咱們的權限有限,要是劉富貴不配合,或者縣裡來人乾預,咱們怎麼辦?”
“權限的事,我來解決。”雷傑的語氣很堅定,“我已經跟林書記彙報過了,她會協調縣裡的相關部門,確保咱們依法辦案。至於劉富貴不配合,咱們有證據,有法律,怕什麼?他要是敢反抗,就是對抗執法,罪加一等。”
他頓了頓,看著三人:“這次行動,範圍嚴格控製在風嶺鎮,隻查富民礦的安全生產和稅務問題,不牽扯其他,也不擴大打擊麵。這樣一來,縣裡的保護傘找不到理由直接乾預,咱們也能集中力量,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出了任何問題,我雷傑一力承擔,跟你們沒關係。”
王所長抬起頭,看著雷傑:“雷書記,稅務這邊,我可以帶隊去查賬,隻要能封存他們的財務電腦和賬本,就能找到偷稅漏稅的鐵證。但我擔心……礦上的財務人員會銷毀證據。”
“這個我來安排。”雷傑看向老張,“老張,你派兩隊人,一隊去礦區大門,控製所有出入口,不準任何人進出;另一隊去財務室,在稅務人員到達前,先控製財務人員,封存電腦和賬本,不準他們刪任何東西。”
老張點點頭:“好,我現在就安排人。”
“老李,你帶紀委的同誌,去礦上的辦公室,找管理人員談話,固定安全生產違法的證據,特彆是井下的情況,讓他們簽字確認。”雷傑繼續布置任務,“行動時間定在清晨六點,那時候礦上的人剛起床,警惕性最低,咱們突然襲擊,他們來不及反應。”
三人對視一眼,之前的猶豫和顧慮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點燃的正義感。老張站起身:“我現在就回派出所,集合隊伍,六點準時行動。”
老李也站起來:“我回紀委,帶上筆錄本和封條,確保萬無一失。”
王所長把賬本抱在懷裡:“我去稅務所,叫上兩個懂稽查的同誌,帶上設備,六點準時到礦門口彙合。”
雷傑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心裡鬆了口氣。他知道,這場行動的關鍵,不僅是證據和時機,更是人心——隻有團結起這些有正義感的乾部,才能打贏這場仗。
清晨六點,天色剛泛起一點魚肚白,風嶺鎮還在沉睡中。鎮政府大院裡,五輛警車和兩輛公務車悄悄駛了出來,車燈沒開,在黑暗中像幾頭沉默的獵豹。車隊分成兩路:一路由老張帶隊,共三輛警車,駛向富民礦的大門和財務室;另一路由老李和王所長帶隊,共兩輛公務車,駛向富民礦的辦公區和劉富貴的住所。
雷傑坐在鎮政府的辦公室裡,麵前放著一個對講機,裡麵傳來各小組的實時彙報。他的手指緊緊攥著對講機,手心沁出了汗。
“一組報告,已到達礦區大門,保安正在睡覺,我們已經控製了門崗,沒有驚動其他人。”對講機裡傳來老張副手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
“很好,守住大門,不準任何車輛和人員進出,特彆是財務室方向。”雷傑對著對講機說。
“二組報告,已到達財務室門口,門是鎖著的,我們正在聯係礦上的鑰匙管理員,他說馬上過來。”
“告訴鑰匙管理員,配合執法,不然以妨礙公務論處。”雷傑的聲音很冷靜。
沒過多久,對講機裡傳來二組的聲音:“報告,財務室門已打開,財務人員正在裡麵刪文件,我們已經控製住他們,電腦和賬本都已封存,沒有損壞。”
“好,守住財務室,等稅務人員到了再開始核查。”雷傑鬆了口氣,財務室是關鍵,隻要賬本和電腦沒被銷毀,偷稅漏稅的證據就跑不了。
與此同時,去劉富貴住所的小組也傳來了消息。劉富貴的住所離礦上的辦公區不遠,是一棟兩層的小樓,外麵圍著一圈鐵柵欄,院子裡停著一輛黑色的奔馳,是去年剛買的,車牌號是“淩A88888”,在風嶺鎮格外紮眼。
“報告,已到達劉富貴住所門口,正在敲門,裡麵沒有反應。”
“直接開門,就說例行安全檢查。”雷傑對著對講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