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嶺鎮黨委辦公室的燈光,在七月的雨夜裡亮到了十一點。窗外的雨絲斜斜地打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痕,將遠處礦山的燈火暈成一片模糊的光斑。雷傑坐在辦公桌前,麵前攤著一疊厚厚的材料——張哥發來的李振國案原始檔案打印件、小陳的走訪記錄、李振國妻子提供的當年遺物清單,還有一本攤開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書頁上用紅筆圈出了“案件複核”章節的條款。
他手裡握著鋼筆,筆尖懸在公文紙上方,遲遲沒有落下。這份申請複核的公文,不是簡單的“走流程”,而是一場硬仗的開端——他要對抗的,是已經固化了五年的“結論”,是馬文斌背後的勢力,甚至是整個淩源官場的慣性。
公文的標題早已擬定:《關於申請複核李振國同誌“7·15”交通事故案的請示》。正文開頭,他斟酌了很久,最終寫下:“近期,我鎮收到群眾匿名反映,稱2019年7月15日《淩源晚報》記者李振國同誌墜崖身亡案存在重大疑點,可能涉及人為蓄意行為,非單純交通事故。為回應群眾關切、維護司法公正、肅清潛在黑惡勢力影響,特申請縣委、縣公安局牽頭成立聯合調查組,對該案進行全麵複核。”
寫到“重大疑點”時,他停下筆,翻開張哥給的屍檢報告附件,將“胃內容物檢測出微量***(0.05mg/100ml)”“駕駛座燒毀程度異常”“刹車痕跡彎曲不符合緊急製動特征”這三個關鍵疑點,用括號補充在正文後,確保每個質疑都有技術支撐,而非空口無憑。
他還特意引用了《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二百九十六條:“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對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裁定提出申訴的,人民法院應當審查處理。”雖然李振國案是以“交通事故”結案,但他巧妙地將“群眾反映”歸為“申訴範疇”,為複核申請找到法律依據。
寫完最後一個字,雷傑通讀了三遍,修改了幾處措辭——把“可能存在黑惡勢力乾預”改為“可能涉及潛在違法乾預”,避免過於尖銳;把“要求立即複核”改為“懇請儘快啟動複核程序”,保留了對上級的尊重。他知道,這份公文既要夠硬,能戳中要害,又不能太衝,以免一開始就被駁回。
淩晨十二點,雷傑將公文打印出來,蓋上風嶺鎮黨委的紅色公章,裝進牛皮紙檔案袋,密封好,在封麵寫上“機要文件:李振國案複核申請”。他走到窗邊,看著雨勢漸小,心裡清楚,這份文件送出去,就像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一顆炸彈,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再有安寧。
第二天早上八點,縣機要局的機要員小王準時來到鎮政府。他穿著深藍色的製服,手裡提著一個黑色的機要箱,箱上掛著銅製的鎖。雷傑將檔案袋交給小王時,特意叮囑:“這份文件很重要,直接送縣委辦和縣公安局辦公室,親手交給主任,不要經過其他人手。”
小王接過檔案袋,放進機要箱,鎖好,認真地說:“雷書記放心,機要文件全程閉環,不會出問題。”看著小王的車消失在雨霧中,雷傑回到辦公室,坐在椅子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他在等,等那必然會來的“巨浪”。
縣公安局的辦公大樓在縣城的中心地段,九層的建築,外牆貼著灰色的瓷磚,門口站著兩個穿警服的保安,顯得威嚴而肅穆。副局長馬文斌的辦公室在六樓,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巨大的紅木辦公桌,桌上放著一台最新款的筆記本電腦,旁邊是一個精致的紫砂茶杯,裡麵泡著明前龍井。
上午九點半,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局辦公室主任手裡拿著一個檔案袋,神色緊張地走進來:“馬局,風嶺鎮送來一份機要文件,是關於……關於五年前李振國那案子的,申請複核。”
“什麼?”馬文斌手裡的茶杯“哐當”一聲撞在桌沿上,茶水濺了出來。他猛地站起來,一把抓過檔案袋,撕開密封,拿出裡麵的公文,快速瀏覽著。越看,他的臉色越沉,手指捏著公文紙,指節發白,最後狠狠將公文摔在桌上:“簡直是胡鬨!一個鄉鎮黨委書記,也敢管公安局的事?!”
他來回踱步,腦子裡飛速運轉——李振國的案子是他當年親手壓下去的,王兵是他的老部下,當時為了幫趙天霸掩蓋真相,他讓王兵偽造了現場勘查記錄,銷毀了行車記錄儀,還威脅李振國的妻子不準鬨事。現在雷傑要複核,一旦查下去,王兵會暴露,他自己也會被拖下水!
“不行,絕不能讓他複核!”馬文斌拿起電話,撥通了局長郭勇的辦公室電話:“郭局,您在辦公室嗎?有急事向您彙報,關於風嶺鎮送來的一份文件。”
十分鐘後,馬文斌坐在郭勇的辦公室裡。郭勇的辦公室比馬文斌的更簡潔,牆上掛著“執法為民”的匾額,桌上堆著厚厚的治安報表。他拿起雷傑的申請公文,慢慢看著,眉頭越皺越緊。
“郭局,您看看,”馬文斌的聲音帶著“激動”,手指著公文裡的“群眾匿名反映”,“就憑一封沒頭沒尾的匿名信,就要複查五年前的案子?這不是沒事找事嗎!當年李振國的案子,縣交警大隊做了詳細的勘查,刹車痕跡、車輛檢測、屍檢報告,一應俱全,結論是‘單方責任事故’,家屬也簽了字,現在突然要複查,讓我們怎麼向當年辦案的同誌交代?讓外界怎麼看我們淩源公安?這會嚴重損害我們的威信!”
郭勇放下公文,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著。他心裡清楚,馬文斌這麼激動,肯定不止是為了“公安威信”——李振國當年報道的是天霸係的負麵新聞,而馬文斌和趙天霸的關係,局裡早就有傳言。但作為局長,他確實不想惹麻煩:“文斌,你先冷靜點。雷傑也是按程序來的,群眾有反映,我們不能完全不理,不然會被說‘不作為’。”
“程序?”馬文斌急了,往前湊了湊,聲音壓低,“郭局,您還沒看出來嗎?雷傑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在風嶺鎮動了劉富貴,現在又來查李振國的案子,明擺著是衝著趙天霸來的!可趙天霸在淩源的影響力您不是不知道,真把他逼急了,對我們公安的工作也沒好處。而且,這案子要是查起來,萬一……萬一牽扯出什麼內部問題,對全局都是打擊!”
馬文斌的話,精準地戳中了郭勇的顧慮——他不想因為一個舊案,得罪趙天霸,更不想讓公安係統內部出醜聞。郭勇沉默了幾秒,緩緩說:“這樣,先把文件壓一壓,我再想想。”
馬文斌心裡鬆了口氣,知道郭勇已經被他說動了。
而在縣委大樓,縣長周大海的辦公室裡,氣氛同樣緊張。周大海坐在真皮沙發上,手裡拿著雷傑的申請公文,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剛掛了趙天霸的電話,趙天霸在電話裡威脅他:“周縣長,要是李振國的案子被翻出來,大家都沒好果子吃!你知道該怎麼做。”
周大海拿起辦公桌上的紅色電話,撥通了林雪的辦公室:“林書記,你現在有空嗎?關於風嶺鎮雷傑送來的那份申請,我有話跟你說。”
電話那頭,林雪正在看李振國案的屍檢報告複印件,聽到周大海的語氣,就知道他是來反對的。她平靜地說:“周縣長,我在辦公室,你可以過來,或者我們電話裡說。”
“我過去說!”周大海掛了電話,抓起公文,快步走向林雪的辦公室。他推門進去時,林雪正將屍檢報告放進抽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林書記,你看看這份申請!”周大海將公文摔在林雪的辦公桌上,“雷傑這是在乾什麼?!現在全縣都在抓經濟、保穩定,他倒好,去翻五年前的舊案!李振國的案子早就結了,家屬沒意見,社會沒反響,現在突然要複查,不是製造混亂是什麼?萬一被媒體報道出去,說我們淩源有‘冤假錯案’,哪個企業還敢來投資?哪個上級還會信任我們的工作?”
林雪拿起公文,慢慢翻開,語氣平靜:“周縣長,雷傑申請複核,是因為收到了群眾反映的新線索,不是無憑無據。作為縣委,我們有責任回應群眾的關切,不能因為怕麻煩,就回避問題。”
“新線索?就是一封匿名信!”周大海冷笑一聲,“匿名信能當證據嗎?雷傑就是想借這個事出風頭,顯示他‘有魄力’,根本不顧全縣的大局!我建議,立即駁回這份申請,還要批評雷傑,讓他把精力放在風嶺鎮的工作上,彆整天搞這些沒用的!”
林雪放下公文,看著周大海:“周縣長,‘大局’不是掩蓋問題,是解決問題。如果李振國的死真有問題,我們不查,就是對死者的不負責任,對群眾的不負責任。這樣的‘穩定’,是虛假的穩定,遲早會出更大的問題。”
兩人的意見針鋒相對,誰也說服不了誰。周大海見林雪態度堅決,撂下一句“你會後悔的”,怒氣衝衝地離開了辦公室。
林雪知道,僅憑她和周大海的爭論,解決不了問題。她需要召開會議,讓常委們表態,也讓馬文斌和周大海的反對聲音暴露在明麵上。當天下午三點,她召集了一次小範圍的書記辦公會,參會人員包括縣長周大海、縣委副書記李剛、政法委書記張斌、紀委書記趙偉,以及列席的縣公安局副局長馬文斌。
會議室在縣委大樓的三層,長條的會議桌,鋪著深綠色的桌布,牆上掛著淩源縣的地圖。林雪坐在主位,周大海坐在她對麵,馬文斌坐在周大海旁邊,手裡拿著一個筆記本,假裝記錄,眼神卻時不時瞟向其他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