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盛的視線掃過她,複雜得像一團亂麻。
就連高坐在觀禮台上,不時咳嗽著的皇帝,也朝自己的女兒,投去了意味不明的一瞥。
謝苓感受到,但她一動不動。
連眼睫都未曾顫動分毫。
吉時已到。
太常寺卿張文遠高亢的唱喏聲,劃破了天壇凝滯的空氣。
“——祭天大典,始!”
鐘磬齊鳴,古樂奏響。
謝翊深吸了一口氣,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壓下心頭的驚惶。
他端起那卷明黃色的絲帛祭文,一步一步地朝著祭壇走去。
他的動作,有些僵硬。
不過還好,總算是沒出什麼岔子。
崔盛在祭壇下麵站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太子的背影。
柳貴妃的嘴角,已經噙上了一抹若有若無的冷笑。
謝苓微微抬起了下巴,目光穿過嫋嫋的青煙,落在那道黑金色的身影上。
好戲,要開場了。
“……皇天後土,今大業之君,太子謝翊,謹以至誠,昭告上蒼……”
開頭的幾句,還算順暢。
謝翊的聲音雖然有點發緊,不過咬字還是挺清楚,儀態也還算穩當。
百官垂首肅立,神情莊重。
一切,都像是排演了千百遍那般,有條不紊。
祭文順利念完一大半的時候,謝翊在心裡悄悄鬆了口氣,指節因用力攥著絲帛而泛出的白痕稍稍褪去。
一直緊繃著的肩背,也微微放鬆了一點。
看來,是他多慮了。
說不定舅舅和崔尚書的擔憂,都隻是過於謹慎了。
在這祭天盛典上,能出什麼紕漏?
他甚至微微挺直了脊背,聲音也較之前洪亮了幾分,帶著儲君應有的莊重,繼續念誦那華麗的詞藻,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願父皇聖體康泰,早承大統,福澤綿長。”
原本就十分肅穆的祭天,一下子變得死一般的寂靜。
方才還奏響的樂聲,戛然而止。
這一句,原本應該是“願父皇聖體康泰,克承大統,福澤綿長”。
“克”承大統,是繼承,是延續,是子對父最恭順的祈願。
而“早”承大統……
祭壇之下,垂首肅立的百官之中,如同投入了一塊無形的巨石,死水般的平靜瞬間被打破。
壓抑不住的吸氣聲和竊竊私語聲,彙成一股嗡嗡的暗流,猛地擴散開來。
無數道目光,驚駭、質疑、不可置信,甚至是隱秘的興奮,瞬間射向祭壇上那道黑金色的身影。
皇室觀禮台上,皇帝謝九經原本因病弱而微闔的雙目驟然睜開,死死地盯著太子。
他的臉頰肌肉繃緊,抓著禦座扶手的手背上,青筋都鼓起來了。
他信鬼神,敬天地,在這直達天聽的祭壇上,聽到親生兒子吐出如此大逆不道,近乎詛咒的言辭,簡直如同被當胸捅了一刀!
他當然知道太子沒有這般膽量,敢當著他的麵說這狂悖之言。
這一定是被人構陷,但這是在祭天!
是對上蒼陳詞!
他說出的話已隨青煙上達天聽,豈是事後一句“遭人陷害”所能抵消?
但他終究是皇帝,殘存的理智讓他將幾乎噴薄而出的雷霆之怒,硬生生摁了回去,隻是那臉色,已陰沉得可怕。
太子謝翊自己也完全懵了。
壇下的騷動讓他一下子清醒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祭文上的字,眼裡滿是難以置信。
明黃絲帛上,銀線繡成的字跡清晰無比,那個“早”字,狠狠刺入他的眼中!
這不是“克”嗎!
怎麼就成了“早”呢?!
他一直都十分小心,卻沒想到仍然著了柳家的道。
這是要他的命啊!
“嗡”的一聲。
謝翊的臉色驟然變得慘白,不見一絲血色,連嘴唇都開始哆嗦,方才的從容蕩然無存,隻剩下搖搖欲墜的驚惶。
冷汗,“唰”地一下就從額角冒了出來。
一顆,兩顆,順著他慘白的臉頰滑落,滴答一聲,砸在那明黃的絲帛上。
暈開了一小團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