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帆把網吧那杯涼透的茶推到桌角,起身時順手合上了筆記本。屏幕熄滅的瞬間,他看見自己映在漆黑顯示器上的臉——眉頭微鎖,眼神卻比昨天早上多了幾分沉定。他已經連續寫了三個小時的技術方案,刪減了圖表生成、自動預警、多線程處理等所有非核心模塊,隻保留最基礎的數據識彆與字段匹配功能。程序體積壓縮到了兩百七十KB,足夠在64兆內存的機器上運行。
走出網吧,天已經全黑。街邊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照在他肩頭的書包帶上。他沒急著回家,而是拐進路邊電話亭,撥通了班主任家的座機。電話響了四聲才被接起。
“老師,我是陳帆。”他說,“關於市裡那個科技論壇……我願意參加。”
第二天上午九點,市教委的工作人員在校門口等他。那人穿著藏青色夾克,手裡拿著一份名單和一個印有“青少年科技創新論壇”字樣的文件袋。他核對完身份後,將參會證遞了過來:“今天下午兩點開始,地點在市政府會議中心二樓報告廳。記得穿校服,提前半小時到場。”
陳帆點頭接過,指尖碰到證件塑料封皮時頓了一下。背麵貼著一張小紙條:**發言順序第7位,每人限時8分鐘**。
他把證件放進書包內層,沒再看第二眼。
下午一點二十分,他站在會議中心側門入口處。大廳裡陸續有學生和帶隊老師進場,不少人胸前彆著不同學校的徽章。他低頭整理了下領帶,走進會場。
報告廳呈扇形布局,前排坐著幾位穿製服的政府人員和教育係統乾部。正中央橫幅寫著“1998年市青少年科技發展論壇”。主持人正在調試話筒,背景屏幕上是一張PPT,標題為“數據驅動的未來”。
輪到他上台時,全場安靜下來。
“各位領導、老師,大家好。”他站得筆直,聲音不高,但清晰,“我叫陳帆,來自市第一中學。今天彙報的項目,是《基於本地數據庫的金融信息自動化處理模型》。”
台下有人交換目光。這類論壇通常展示的是機器人、航模或化學實驗,很少有人提“金融信息處理”。
他繼續道:“我在一家證券公司實習期間,觀察到一個現象:五名員工每天工作八小時,隻能完成不到一千五百條交易記錄的電子化錄入。而這些數據本可以通過技術手段批量轉換。”
前排一位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微微抬頭,正是市長。他沒有打斷,隻是輕輕點了下頭。
陳帆打開隨身攜帶的投影儀U盤,屏幕切換成一張表格對比圖。“手工錄入平均耗時三秒每條,錯誤率約百分之一點二;而經過優化的本地程序,在同等硬件條件下,可實現每秒七條以上的處理速度,錯誤率控製在百分之零點四以內。”
他沒說這是他自己寫的程序,也沒提Access或VBA這些術語。他知道,在這種場合,講技術細節不如講結果。
“這不僅僅是效率問題。”他語氣稍沉,“更是信息滯後的問題。當一筆交易數據需要三天才能進入係統,它就已經失去了決策參考價值。我們現在的金融體係裡,還有大量這樣的‘靜默數據’。”
市長身體前傾了些,手指輕輕敲了敲扶手。
“所以我的設想是,建立一種輕量化的數據流轉機製。”陳帆繼續說,“不依賴高性能設備,也不需要聯網環境。哪怕是在一台賽揚300、64兆內存的電腦上,也能實現基本的結構化轉換。這樣,基層機構就能更快地響應市場變化。”
台下一片寂靜。
幾秒鐘後,市長開口:“你說的這個係統……如果推廣開來,除了提高錄入效率,還能做什麼?”
問題來了。
陳帆知道,這一刻決定他能不能走出“少年發明家”的標簽。
“它可以作為政策模擬的基礎工具。”他說,“比如,當央行調整準備金率時,我們可以用曆史數據快速測算對中小券商流動性的影響;或者在印花稅變動前,預估散戶交易意願的變化趨勢。這不是預測漲跌,而是幫助決策者看清連鎖反應。”
市長盯著他看了幾秒,又問:“你有沒有試過用它分析宏觀數據?”
“有。”陳帆答得乾脆,“最近我在整理過去三年的M2增速與股市成交量關係。發現兩者相關性在特定區間內呈現穩定比例。如果把這個模型嵌入係統,未來地方金融辦做風險排查時,或許能提前識彆異常波動。”
市長緩緩靠回椅背,嘴角略微揚起,像是聽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很好。”他說,“年輕人能看到這一層,不容易。”
掌聲從後排響起,逐漸蔓延開來。
論壇結束後,人群陸續離場。陳帆收拾背包時,一名穿灰色西裝的工作人員走過來,低聲說:“市長剛才說了,這孩子思路清楚,值得深入了解。”
他還沒來得及回應,一道身影出現在旁邊。
是市長秘書。對方年紀三十出頭,動作利落,遞給他一張折成小方塊的紙條。
“下周三下午三點,市長辦公室。”秘書說完便轉身離開,腳步很快,沒有停留。
陳帆捏著紙條站在原地。紙很薄,邊緣有些毛糙,顯然是隨手從記事本上撕下來的。他沒當眾打開,而是直接塞進了書包夾層。
走出會議中心大門,夕陽正斜照在台階上。他停下腳步,從書包裡取出那張參會證,翻到背麵。原本貼著提示紙條的地方,現在空了。他把市長秘書給的紙條拿出來,仔細疊成更小的一塊,重新貼上去,再用透明膠帶一圈圈纏緊,確保不會脫落。
他知道這張紙條的意義。不是榮譽,也不是認可,而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通道開啟。海通證券的數據錄入室是起點,而市長辦公室,可能是第一個能改變規則的地方。
但他也清楚,那邊不會有人關心他的程序有多精巧,也不會在意他熬夜修改了多少行代碼。他們隻在乎一件事:你能帶來什麼不同的東西?
晚上回到家,他翻開筆記本,在最新一頁寫下:
**目標層級變更:由操作層轉向政策協同可能性評估**
**需準備材料:近三年區域金融運行簡報摘要、典型業務延遲案例、係統適配低配環境證明**
**風險預判:過度承諾導致信任崩塌;技術表述不清引發誤解**
寫完後,他合上本子,從抽屜深處拿出一張皺巴巴的《中國證券報》。那是他上周從林國棟那裡拿到的複印件之一,上麵有一組關於銀行間拆借利率的異常記錄。他一直沒想明白,為什麼那天的數據修正值會精確到小數點後四位。
現在他突然意識到,也許林國棟早就知道些什麼。
他把報紙鋪平,壓在台燈底座下。
窗外夜色漸深,樓下傳來收攤的鐵皮卷簾門拉下的聲響。他坐在桌前,打開電腦,新建了一個文檔,命名為“政策接口可行性分析”。
剛輸入第一行字,鍵盤發出輕微的哢嗒聲。
屋子裡很安靜,隻有風扇在頭頂緩慢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