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三食堂像口被燜住的大鍋,排氣扇轉得嗡嗡響,卻抽不走滿屋子的熱意——混雜著糖醋排骨的甜香、青菜豆腐的清苦,還有人身上汗味的悶,黏在皮膚上,像一層甩不掉的膜。楊許諾站在隊伍末尾,帆布包的粗肩帶在汗濕的肩膀上滑了第三次,她不得不騰出一隻手死死攥住,另一隻手捏著那張被手心汗浸得發潮的飯卡。
飯卡上的證件照是高考後拍的,她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圓臉被攝影師催著“往鏡頭前湊”,擠得臉頰肉都堆了起來。剛才打飯時,她還忍不住用指尖蹭了蹭照片邊緣,不是想把輪廓蹭瘦,隻是覺得那團模糊的圓,像極了此刻被人群裹著的自己——160斤的身子裹在同樣發白的校服裡,領口磨出的毛邊蹭著下巴,褲腳卷了兩圈露出的腳踝沾著點宿舍樓下的泥,怎麼看都和周圍穿潮牌、背雙肩包的新生格格不入。
隊伍往前挪了挪,前麵傳來兩道說話聲,一道軟得像浸了蜜,一道淡得像涼白開。楊許諾沒太在意,隻盯著前麵人的後腦勺數著“還有五個人、四個人”,直到聽見“糖醋排骨”四個字,才悄悄踮了踮腳——她早上收拾行李時,媽媽在電話裡還念叨“食堂要是有排骨就多吃點,補補身子”,沒想到真讓她碰上了。
踮腳的動作讓她不小心撞了下前麵的人,她慌忙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抬頭時,正好瞥見前麵兩人的背影:男生穿灰色連帽衛衣,袖子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正垂著看身邊的女生;女生穿鵝黃色針織衫,頭發用珍珠發卡彆著,手裡捏著個粉色保溫杯,仰頭說話時,發梢蹭過男生的胳膊。
楊許諾的目光頓了頓,又很快收回——不是因為彆的,是那男生的衛衣牌子,她在同桌的書包上見過,據說要花掉普通人半個月的生活費。她下意識往隊伍外側挪了挪,怕自己的帆布包蹭臟人家的衣服,也怕那身乾淨的打扮襯得自己更顯局促。
“江馳,你看三食堂的糖醋排骨果然沒騙你吧?”女生的聲音飄過來,帶著點雀躍,“上次聽學姐說,他們家排骨燉得脫骨,汁澆米飯能吃兩大碗。”
“嗯。”男生應了聲,語氣沒什麼起伏,卻聽得出來沒不耐煩,“你想吃,就排隊。”
“那當然要吃!”女生笑出了聲,手指輕輕碰了碰男生的胳膊,“對了,早上報到時那個女生,東西掉了一地的那個,你還記得嗎?我後來想起來,她好像也是我們學校的,說不定也是新生呢。”
楊許諾正低頭摳飯卡上沾著的飯粒,聽見“東西掉了一地”時,指尖頓了頓。她想起早上教學樓裡的狼狽——被人推得書包拉鏈崩開,被褥滾在地上沾了灰,錄取通知書被踩得皺巴巴,最後是個穿白T恤的男生幫她撿了東西。不過她沒多想,隻當是陌生人隨口提了句無關緊要的事,畢竟大學裡每天都有丟東西的新生,誰會特意記著一個胖女孩的窘迫。
她甚至沒抬頭看前麵的人,隻是盯著自己的鞋尖——鞋麵上沾著的泥漬是早上從宿舍樓下花壇邊蹭的,她用紙巾擦了三次,還是留了塊淡褐色的印,像塊洗不掉的小補丁。直到前麵的女生又說話,聲音壓得低了些,卻剛好飄進她耳朵:“你看,好像就是後麵那個女生呢。”
楊許諾這才懵懵地抬頭,正好對上男生轉過來的目光。那目光很淡,像掃過一顆路邊的石子,從她汗濕的校服領口滑到攥著飯卡的手,又落到她圓滾滾的膝蓋,不過兩秒鐘,就收了回去。她還沒反應過來要做什麼,就聽見男生輕輕“嗯”了一聲,轉回頭繼續和女生說話,仿佛剛才那一眼,隻是確認“後麵有個人”而已。
她的心跳沒什麼起伏,隻是覺得有點尷尬——被陌生人認出來早上的狼狽樣,總歸不是什麼體麵事。她慌忙低下頭,假裝研究鞋麵上的泥漬,直到前麵兩人買完飯走了,才鬆了口氣,挪到打飯窗口前。
“阿姨,麻煩要一份糖醋排骨,謝謝。”她的聲音不大,剛說完就聽見阿姨嘟囔了句“這麼胖還吃甜的”,雖然聲音小,卻像顆小石子投進水裡,讓她耳根微微發燙。不過她沒往心裡去,畢竟從初中起,“胖”就是貼在她身上的標簽,有人當麵說,有人背後議,她早就習慣了假裝沒聽見。
接過餐盤時,指尖碰到冰涼的不鏽鋼,才發現阿姨給她盛的排骨隻有三塊,還都是帶骨頭多的,汁也隻澆了一點點,和前麵女生餐盤裡堆得冒尖的排骨形成了鮮明對比。她沒抱怨,隻是端著餐盤往角落走——那張桌子靠著牆,旁邊就是垃圾桶,偶爾會飄來點剩菜的味道,但勝在人少,不用怕自己占地方。
坐下時,她餘光瞥見中間靠窗的位置坐著剛才那對男女。男生正端著兩碗湯走過去,把一碗放在女生麵前,女生笑著說了句什麼,拿起勺子舀了口湯遞到男生嘴邊,男生低頭喝了,又夾起一塊排骨剔了骨放進女生碗裡。
楊許諾收回目光,沒什麼特彆的感覺,隻覺得那是彆人的熱鬨——就像她在家鄉的小巷裡,看見鄰居家的哥哥給妹妹剝糖紙,是種和自己無關的溫暖。她拿起筷子夾起一塊排骨,肉有點涼,汁少得嘗不出甜,骨頭渣卡在牙縫裡,硌得牙齦發疼。她慢慢嚼著,想起媽媽早上的電話,突然有點想家——家裡的排骨是用砂鍋燉的,媽媽會放兩塊冰糖,燉到肉一抿就化,汁澆在米飯上,能讓她吃滿滿一大碗。
眼淚毫無征兆地湧上來,不是因為委屈,是突然覺得孤單。來學校前,她以為大學是“重新開始”的地方,可現在才發現,她還是那個會被人悄悄議論“胖”、打飯會被少盛菜的楊許諾,還是那個在人群裡想把自己縮成一團的普通人。
她快速扒完碗裡的米飯,把沒啃乾淨的排骨倒進垃圾桶,拎起帆布包往外走。午後的陽光更烈了,曬得她皮膚發疼,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濕痕,才發現臉上全是汗,眼淚混著汗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小水珠,滴落在校服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
帆布包側袋裡裝著兩瓶冰礦泉水,是早上出宿舍時買的——一瓶是給自己的,最便宜的純淨水;另一瓶是順手拿的,想著萬一碰到同學能遞出去。現在她擰開那瓶純淨水喝了一口,冰涼的水滑過喉嚨,壓下了心裡的悶。她沒回宿舍,而是往操場走——早上幫她撿東西的男生說過,他下午會來打球,她想著說不定能碰到,道聲謝。
操場邊的香樟樹長得密,枝葉織成頂綠傘,投下大片陰影。她找了個離籃球場遠些的石凳坐下,手裡攥著那瓶沒開封的礦泉水,眼睛卻沒盯著球場——她其實記不太清那個男生的樣子了,隻記得他穿白T恤,手很乾淨,遞錄取通知書時指尖有點涼。她想,就算碰到了,說不定也認不出來,畢竟人家隻是隨手幫了個忙,未必記得她。
籃球場上很熱鬨,男生們的呐喊聲、女生們的尖叫聲混在一起。她偶爾抬頭掃一眼,看見個穿黑色籃球服的男生投籃很準,每次進球都會引來一片歡呼,可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早上幫她的人,也沒興趣湊過去看。她隻是坐在石凳上,看著遠處的梧桐葉被風吹得沙沙響,心裡盤算著下午的新生班會要帶什麼東西,晚上要不要給媽媽打個電話說食堂的排骨不好吃。
直到籃球場的喧鬨漸漸平息,她才站起身,把那瓶沒開封的礦泉水塞進帆布包——看樣子是碰不到了,下次再說吧。她沿著操場邊的小路往宿舍走,路邊的草葉上還沾著中午的熱氣,蹭過腳踝時有點癢。
走到宿舍樓下,她掏出那瓶喝了一半的純淨水,又想起早上那個男生。其實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沒想過要知道,畢竟那隻是新生報到日裡,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就像風吹過樹葉,留下點涼,然後就散了。她仰頭喝了口涼水,把空瓶扔進垃圾桶,抬頭看了看三樓的窗戶,深深吸了口氣。
下午還有班會,晚上要整理行李,明天要開始軍訓——她的大學生活才剛剛開始,沒有什麼特彆的期待,也沒有什麼藏在心裡的秘密,隻是想安安靜靜地讀完四年書,像棵不起眼的小草,在校園的角落裡,慢慢長。
從操場回宿舍的路走了二十分鐘,楊許諾的帆布鞋踩在柏油路上,每一步都帶著黏膩的熱。帆布包裡的空礦泉水瓶晃出“哐當”聲,混著她粗重的呼吸,像首沒調子的歌。走到宿舍樓前,她仰頭看了眼那棟貼著米黃色瓷磚的六層小樓,三樓的302室是她的宿舍號,可她站在樓下,腳像灌了鉛,遲遲沒敢挪步。
宿管阿姨遞給她鑰匙時,特意多打量了她兩眼,眼神裡的打量像小刷子,掃得她渾身不自在。“302室在三樓最東邊,快去收拾吧,其他同學應該都到了。”阿姨的聲音沒什麼溫度,說完就低頭翻起了登記本,沒再理她。
她攥著那串沉甸甸的鑰匙,鑰匙鏈上掛著個塑料小熊,是媽媽從集市上給她買的。走到三樓走廊,遠遠就聽見302室裡傳來喧鬨的笑聲,夾雜著“這個衣櫃歸我”“我要靠窗戶的床位”的爭搶聲。她站在門口,手指懸在門把手上,猶豫了三分鐘,才輕輕推開了門。
門一開,喧鬨聲瞬間停了,四個女生齊刷刷地回頭看她,眼神像探照燈,從她汗濕的校服掃到圓滾滾的肚子,再落到她手裡那個磨破邊的帆布包上。空氣靜了兩秒,其中一個染著黃頭發的女生先開了口,語氣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你就是最後那個沒到的?”
楊許諾點點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我叫楊許諾,是302室的。”
“哦,楊許諾啊。”黃頭發女生嗤笑了一聲,指了指房間最角落的床位——那張床靠著衛生間的牆,床頭還對著垃圾桶的通風口,“那你就睡那張床吧,其他床位都有人了。”
她順著女生指的方向看過去,那張床確實是空的,鋪板上落著層薄灰,床底堆著幾個沒人要的紙箱,牆角還有片發黑的黴斑。她沒說話,隻是攥著帆布包,慢慢走到那張床邊——她知道,這樣的床位,從來都是留給“沒人願意一起住”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