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黨委書記兼鎮長周正雄,是從縣裡開完緊急防汛會議,頂著一腦門官司趕回來的。
車剛進鎮子,看到滿目瘡痍的街道和沿途倒伏的樹木,他那張常年保持著溫和笑意的臉,就已經沉得能滴出水來。
人快退休了,就想平穩落地,沒想到臨了臨了,老天爺給他開了這麼大一個玩笑。
“書記,您彆太上火。”秘書在一旁小心的勸著。
周正雄沒說話,隻是擺了擺手,快步走進辦公樓。
樓道裡彌漫著一股壓抑和慌亂的氣息,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不知所措。
周正雄的心,又往下沉了三分。
就在這時,副鎮長王海濤像是看到了救星,拿著一份文件,從自己的辦公室裡三步並作兩步的衝了出來。
“周書記!您可算回來了!”王海濤的臉上強行擠出一種“我已經穩住局勢”的鎮定,額頭上卻全是虛汗,“災情一發生,我立刻組織綜合辦的同誌們連夜攻關,拿出了一份緊急預案,您過目!”
他將那份裝訂整齊的報告遞了過去,過程中,一個字都沒提陳銘。
周正雄接過報告,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一屁股坐下,連喝水的功夫都沒有,就戴上老花鏡審閱起來。
王海濤緊張的站在一旁,手心裡全是汗。
報告打開,周正雄的眉頭先是緊鎖,但越往下看,他緊鎖的眉頭就越是舒展,眼中甚至透出了幾分驚訝和讚賞。
思路清晰,數據詳實,措施具體可行。從災後統計,到安撫群眾,再到生產自救,甚至還提出了產業結構調整的長遠規劃。
這水平……完全不像王海濤能寫出來的東西。
但眼下這個爛攤子,有這麼一份東西就是救命稻草。
“不錯。”周正雄重重的點了點頭,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看王海濤的眼神也多了幾分認可,“海濤同誌,這次你做得很好,關鍵時刻能頂上來。這份報告很及時,很有用!”
得到誇獎的王海濤,高懸的心終於放下,臉上立刻堆滿了邀功的笑容。
“都是書記您平時教導的好!我隻是做了點分內工作,主要還是綜合辦的同誌們集體智慧的結晶。”
他嘴上謙虛,卻巧妙的將功勞徹底攬在了自己和“集體”身上,把陳銘個人完全模糊掉了。
與此同時,綜合辦公室裡,馬國強正唾沫橫飛的進行著另一場“輿論引導”。
“都聽說了吧?王副鎮長連夜寫的報告,周書記看了都說好!”他刻意提高了音量,確保每個人都能聽見,“至於陳銘嘛,也就是運氣好,瞎貓碰上死耗子,蒙對了一次。年輕人,還是得腳踏實地,不能總想著投機取巧。”
辦公室裡,幾個平時就愛跟風拍馬的同事立刻附和起來。
“就是,要不是王副鎮長統籌全局,他一個人能乾成什麼?”
“那報告一看就是領導手筆,有高度,有格局,陳銘一個毛頭小子哪寫得出來。”
林薇在一旁聽得臉都氣紅了,貝齒緊緊咬著嘴唇。
這也太無恥了!
她親眼看到陳銘是怎麼在所有人都慌亂的時候,冷靜的寫出那份報告的。
她忍不住站起身,想為陳銘說幾句公道話。
一隻手卻從旁邊伸過來,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角。
林薇回頭,看到陳銘正對她微微搖頭,眼神平靜,示意她不要衝動。
那眼神裡沒有憤怒,沒有不甘,隻有一種“一切儘在掌握”的沉靜。
林薇愣住了,滿腔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澆下,她不明白,陳銘為什麼能這麼沉得住氣。
陳銘當然沉得住氣。
他早就料到了王海濤和馬國強會來這麼一出。想在餓狼嘴裡搶食,不被反咬一口才怪。
跟他們去爭辯?去嘶吼?那是前世那個愚蠢的自己才會乾的事。
對付這種人,吵架是最無能的手段。
他知道周正雄。這位老書記,性格是軟了點,但本質是個愛惜羽毛、講原則的老派乾部,最恨的就是弄虛作假、欺上瞞下。
現在他隻是被王海濤暫時蒙蔽了。
自己需要的,不是去告狀,而是遞上一把能劃開黑幕的,最鋒利的刀。
陳銘不慌不忙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從抽屜裡拿出另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材料。
封麵上,一行字清晰有力:《清溪鎮紅星村“7·15”冰雹災害精準預警工作紀實報告》。
他翻開報告,裡麵詳細記錄了他三天前如何分析天氣,如何偽造……不,是引用“省農大最新研究成果”,如何找到李大山的軟肋,如何一步步說服他,又是如何組織那幾戶村民頂著旁人的嘲笑去加固果園的。
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細節,都記錄得清清楚楚。
報告的最後,附著十幾份村民的親筆簽名和鮮紅的手印。
村支書李大山的簽名和手印,按在最醒目的位置。
除此之外,還有幾張照片,是用辦公室那台老舊的傻瓜膠卷相機拍的。照片有些模糊,但能清楚的看到,村民們在晴朗的天空下,正往果樹上鋪設防鳥網和草席。
照片的右下角,印著衝洗日期。
鐵證如山。
陳銘將這份報告整理好,沒有去找周正雄,更沒有去找王海濤。
他拿著文件,走到了走廊儘頭一個最不起眼的辦公室——黨政辦文印室。
負責收發文件的老文員姓劉,快五十歲了,在鎮政府乾了快三十年,是個平日裡誰也看不上,但誰也不敢得罪的老規矩。
陳銘前世沒少跟他打交道,知道這人的脾氣。
“劉叔。”陳銘走進去,臉上帶著謙恭的微笑,將一包還沒拆封的“中華”煙,不著痕跡的放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