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工長的電話來得比林深預想的快。
隔天傍晚,林深在工地門口等到一輛鏽跡斑斑的麵包車。車門一開,老工長裹著軍大衣鑽出來,當年的板寸白了一半,手裡攥著個油乎乎的保溫杯:“小林,走,去我租的倉庫。”
倉庫在城鄉結合部,鐵皮門一推開,黴味混著機油味撲麵而來。老工長摸黑拽出個紙箱,掀開蓋布,露出半牆舊圖紙:“這是濱江花園三期到五期的全部施工資料,我退休前偷偷存的。當年我就說那混凝土有問題,結果被穿小鞋調去後勤,圖個清閒。”
林深蹲在地上翻找,指尖沾了層灰。終於在最底層抽出一份標紅的會議紀要——“2013年7月15日,關於三期混凝土標號調整事宜,張宏(現公司副總)提議降級使用C30替代C35,節省成本約80萬,與會人員簽字:李建國(項目經理)、王強(現任區域總監)……”
“李建國?”林深猛抬頭,“他現在不是在公司管采購嗎?”
老工長冷笑:“可不是?當年他拍胸脯說‘出了事我擔著’,現在倒成了副總。你那辭退信,保不齊就是他遞的。”
林深攥著會議紀要,指節發白。當年他就是被李建國叫去辦公室,說“年輕人要學會變通”,才簽了那份“自願接受降標”的責任書。原來從那時起,他就被釘死在替罪羊的位置上。
“這些資料,”老工長拍了拍紙箱,“夠掀翻半座樓了。”
林深沒接話。他摸出手機,給中介發了條消息:“三天後,帶齊證據。”
走出倉庫時,暮色已經漫上來。林深站在路邊等公交,褲腳沾了泥點。手機震動,是蘇曉的視頻通話——小寶舉著張畫紙,背景是歪歪扭扭的“爸爸加油”。
“爸爸,老師說我的恐龍手工上了班級牆報!”小寶踮腳把畫紙湊近鏡頭,“這是我畫的你,拿著大刀砍壞人!”
蘇曉在畫外笑:“這孩子,跟你小時候一個樣。”
林深盯著屏幕裡兒子肉乎乎的手,突然鼻子發酸。他抹了把臉:“告訴小寶,爸爸很快就回家陪他拚恐龍。”
掛了視頻,他攔了輛出租車。中介給的地址在CBD寫字樓,林深攥著會議紀要上樓,迎麵撞上來接水的實習生——竟是王強的兒子,去年校招進的公司。
“林……林叔?”男孩愣住,“您怎麼在這兒?”
林深扯出個笑:“來見客戶。”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他聽見男孩跟同事嘀咕:“我爸說他被裁員是因為能力不行……”
林深捏緊手裡的資料。能力不行?當年他能通宵盯工地趕進度,能蹲在現場核對鋼筋數量,能為了省材料自己搬水泥——現在倒成了“能力不行”。
中介的辦公室在28樓,落地窗外能看到整個城市。金鏈子中介翹著二郎腿:“資料我看了,有點意思。但光有會議紀要不夠,得有驗收報告原件,或者現場檢測數據。”
“我能弄到。”林深說,“但我需要時間。”
“最多兩天。”中介彈了彈雪茄,“後天中午十二點前沒消息,這單黃了。”
林深起身時,中介又補了句:“對了,李建國最近在競標新項目,你動作快點,彆讓他察覺。”
下樓時,林深直奔市檔案館。當年濱江花園三期的竣工資料還在歸檔期,他記得檔案管理員張姐是老工友的親戚。
檔案室在負一層,黴味嗆得人睜不開眼。張姐戴著老花鏡翻登記本:“三期驗收報告……找到了。”她抽出牛皮紙袋,推過來時壓低聲音,“你老工長說的對,這報告編號不對,應該是130715,這兒寫成130820,明顯補的。”
林深的手在抖。他掏出隨身攜帶的放大鏡,果然在報告右下角發現被修正液覆蓋的原始日期。當年蓋在上麵的公章,邊緣還留著沒擦乾淨的膠痕。
“謝謝張姐。”他把資料小心收進公文包,“這些年的情分,我記著。”
張姐歎氣:“你這是在玩火。李建國現在能量大得很,你悠著點。”
夕陽透過檔案室的窗戶斜照進來,林深摸著牛皮紙袋上的折痕,突然笑了。十年前他蹲在工地吃饅頭時,從沒想過自己會跟這些“大人物”較勁。但現在,他為的不是爭口氣——是小寶的恐龍手工,是蘇曉藏在賣車錢裡的體諒,是那些被他親手建起的房子裡,可能住著同樣被蒙在鼓裡的家庭。
晚上八點,林深回到家。蘇曉正蹲在地上給小寶係鞋帶,聽見動靜抬頭:“飯在鍋裡溫著,我去熱。”
“不用。”林深從公文包掏出個小盒子,“剛才路過文具店,給小寶買的恐龍模型。”
小寶眼睛一亮,撲過來拆包裝:“是真的!有尖牙齒!”
蘇曉看著父子倆,嘴角終於彎了:“你哪來的錢?”
“兼職賺的。”林深扯謊,“明天就能上班。”
等小寶抱著恐龍上床,蘇曉才壓低聲音:“我今天去學校了,跟小寶老師聊了聊。她說小寶最近總問‘爸爸是不是很厲害’,我……”她吸了吸鼻子,“我沒敢說你失業了。”
林深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因為洗尿布有些粗糙,虎口處還沾著早上切菜的刀痕。“很快,”他說,“很快爸爸就能讓你和小寶,都挺直腰杆說話。”
深夜,林深坐在書房整理證據。窗外的霓虹燈照亮他麵前的資料:會議紀要、偽造的報告、老工長的證詞、中介的聯係方式……他突然想起老工長說的話:“泥裡摳刀,得有股子狠勁。”
他拿起筆,在每份資料上標注日期、來源、關聯人。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像極了當年工地上的打樁機。
這一次,他要親手把這把刀,插進黑暗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