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林深摸黑套上舊工裝。洗得發白的藏藍布料貼在身上，帶著股熟悉的汗堿味——這是他剛當施工員時發的，後來升了主管，蘇曉嫌土，逼他收進衣櫃頂。
“嘩啦——”廚房傳來瓷碗碰撞聲。他探出頭，見蘇曉係著印滿小熊的圍裙，正把煮好的茶葉蛋往保鮮盒裡塞。“昨晚說去人才市場，”她背對著他，聲音悶在蒸汽裡，“簡曆打印了十份，我放你公文包了。”
林深喉頭一哽。人才市場？他昨晚翻遍招聘軟件，本科土木工程專業，十年經驗，投出的簡曆石沉大海。但蘇曉眼裡的期待像團火，他不能澆滅。
“知道了。”他應著，低頭整理床頭櫃。那裡躺著今早從舊工裝內袋翻出的東西——一本泛黃的工程日誌，封皮印著“濱江花園三期項目”。
這是他當施工員的第三年記的。當時項目趕工期，混凝土標號被偷偷降低，他抱著筆記本蹲在攪拌機旁，一筆筆記下每車材料的異常。後來項目經理拍他肩膀：“小林啊，有些事睜隻眼閉隻眼，年底獎金多五千。”他沒敢再較真。
“爸！”小寶趿拉著拖鞋衝進來，手裡舉著團皺巴巴的彩紙，“我昨晚剪的恐龍尾巴，你看像不像？”
林深接過，紙尾巴歪歪扭扭，倒真有幾分霸王龍的憨態。他揉亂兒子頭發：“像！比商場賣的還威風。”
“那明天能帶去學校嗎？”小寶眼睛亮得像星星，“老師說要最厲害的！”
“能。”林深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臉蛋，“爸爸今晚再給你剪個腦袋。”
蘇曉端著牛奶從廚房出來，瞥見父子倆湊在一塊兒搗鼓彩紙，嘴角繃了繃，到底沒說話。等小寶蹦蹦跳跳去客廳搭積木，她才把牛奶推到林深麵前：“昨晚媽打電話了，說表弟在省城找了個會計助理，月薪八千……你要不去試試？”
林深握杯子的手一緊。表弟他知道，大學掛了三科，靠關係進的國企後勤。“我不去。”他聲音發啞，“我乾工程的，坐辦公室不慣。”
“慣不慣能當飯吃？”蘇曉急了，“你弟說現在建築行業都在裁員，你那破公司早該倒了！”
林深沉默著喝光牛奶。他何嘗不知？可若連最後的尊嚴都丟了，拿什麼給兒子買真恐龍？給蘇曉添件新羽絨服？給這個家撐下去的底氣？
八點整，他拎著公文包出門。蘇曉追到門口：“下午我去接小寶，你彆瞎跑！”
林深應著，拐進小區對麵的巷子。巷尾有家開了二十年的複印店，老板老周是他以前帶過的實習生，現在改做圖文快印。
“林哥！”老周從一堆文件裡抬頭，眼鏡滑到鼻尖，“聽說你……”
“彆問。”林深把工程日誌拍在桌上，“幫我把這上麵的混凝土標號、進場時間，和濱江花園三期驗收報告比對一下。”
老周推了推眼鏡：“這是十年前的項目了，驗收報告早歸檔了……不過我爸以前在質監局上班，說不定有存檔。”他壓低聲音，“哥，你問這個乾啥？”
林深盯著窗外。巷口梧桐樹抽了新芽，十年前他在這兒蹲守攪拌機，也是這樣的春天。“查個舊賬。”他說。
中午，老周騎電動車來送資料。牛皮紙袋裡掉出兩張泛黃的檢測報告，林深撿起來，手直發抖——濱江花園三期驗收時，混凝土強度明明不達標，報告上卻寫著“合格”。
“我爸說，這種事多了去了。”老周蹲在店門口抽煙，“開發商、施工方、檢測所，三家湊一桌，報告怎麼寫全看誰給的錢多。”
林深捏著報告，指甲掐進掌心。當年那個勸他“睜隻眼閉隻眼”的項目經理，如今已是公司副總；當初被他頂回去的供應商，現在逢年過節都給他送購物卡。
“謝了。”他把資料塞進公文包，轉身往人才市場走。路過一家中介公司，玻璃上貼著“高價收建築行業黑料”的廣告。他鬼使神差停住腳，鬼使神差走了進去。
“先生有資源？”戴金鏈子的中介叼著雪茄，“我們專做行業曝光，隻要證據紮實，前期費用五萬起。”
林深摸了摸口袋裡的工程日誌。陽光透過玻璃照在“濱江花園三期”幾個字上，他突然想起小寶舉著紙尾巴喊“爸爸最厲害”時的眼睛。
“我需要時間。”他說。
中介嗤笑：“行，給你三天。過期不候。”
傍晚，林深回到家。蘇曉正係著圍裙在廚房炒菜，香味飄得滿屋子都是。小寶趴在茶幾上寫作業，見他進來，舉著鉛筆喊：“爸爸！老師說我手工恐龍是全班最棒的！”
“是嘛？”林深蹲下來，替他理了理歪掉的領結，“那明天老師會不會誇爸爸？”
“會！”小寶重重點頭，“老師說爸爸是超人！”
蘇曉端著糖醋排骨從廚房出來，瞥見父子倆的笑臉，嘴角終於翹了翹：“洗手吃飯。”
飯桌上，小寶嘰嘰喳喳講幼兒園的事，蘇曉給他夾菜，林深默默扒飯。直到小寶被哄上床，蘇曉才輕聲說：“今天賣了車。二手市場的人壓價，隻給了八萬。”
林深筷子頓住。那輛陪了他五年的車，他總說“還能開”，蘇曉卻偷偷掛了二手車網。
“錢我存著，”蘇曉盯著他，“你要是想找工作……”
“我有辦法。”林深打斷她，把工程日誌推過去，“彆問，等我消息。”
蘇曉翻了兩頁，臉色越來越白。她抬頭時，眼裡有淚光，卻咬著牙笑了：“我就知道，我老公不是軟柿子。”
深夜，林深翻出手機，撥通那個塵封十年的號碼——當年一起扛水泥的老工長。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那頭傳來沙啞的聲音：“小林？你怎麼……”
“我想請您幫個忙。”林深壓低聲音，“關於濱江花園三期。”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傳來重重的歎息：“你呀……非要往火坑裡跳？”
“火坑也得跳。”林深望著窗外的月光，“為了他們娘倆。”
樓下的玉蘭開了，香氣漫進窗戶。林深握著手機，忽然覺得這十年受的委屈，都成了紮進黑暗裡的刀。
這一次，他要帶著刀，殺出條血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