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四年的襄陽城,春末的風還帶著點嫩涼。碼頭邊的柳絲垂到水麵,攪得滿河碎金,酒肆裡的胡姬剛唱完一曲《涼州詞》,就有人拍著桌子喊:“再來段《梅花三弄》!要彈得脆的!”
孟浩然拿著剛寫好的詩稿,擠在人群裡看熱鬨。那年他十八,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家裡是襄陽的小地主,爹娘盼著他好好讀書考功名,他偏愛往市井裡鑽——總覺得這酒肆茶樓裡的煙火氣,比書房裡的墨香更對味。
正瞧著熱鬨,樓上忽然靜了半截。有人戳了戳孟浩然的胳膊:“快看,韓家那姑娘來了!”
他抬頭往上瞅,就見個穿青碧襦裙的姑娘抱著琵琶走出來,發間隻彆了支銀釵,沒施粉黛,眼睛亮得像漢水的月光。姑娘走到欄杆邊坐下,指尖往弦上一搭,先是幾聲輕挑,像雨滴落在荷葉上,接著調子一轉,《梅花三弄》的旋律就飄了下來——不是胡姬那種熱熱鬨鬨的彈法,是清淩淩的,彈到“落梅”那節時,連窗外的柳絲都像停了晃。
“這就是韓襄客?”孟浩然靠過去問旁邊的人。
“可不是嘛!她爹以前是教坊的樂師,去年沒了,家裡窮得揭不開鍋,才來這兒彈琵琶的。”那人壓低聲音,“聽說不光彈得好,還能寫詩呢!”
孟浩然心裡一動。他自小跟著先生學詩,身邊的姑娘不是隻會繡花就是隻懂算賬,能跟他聊詩的,還真沒見過。等韓襄客彈完,他攥著詩稿就往樓上跑,走到姑娘跟前才想起沒打草稿,臉一下子紅了:“韓姑娘,我……我叫孟浩然,剛寫了首詩,想請你看看。”
韓襄客剛把琵琶抱在懷裡,聽見這話愣了愣,隨即笑了——嘴角彎起來,像漢水灣的月牙。她接過詩稿,碰到孟浩然的手,兩人都往後縮了縮。就著樓裡的燭火,她一行行讀,讀到“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時,眼睛亮了:“孟公子這兩句寫得妙!把夏夜的靜氣都寫活了。”
那天他們聊到打烊。韓襄客說她爹以前教她認譜,還教她背詩,最喜歡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孟浩然說他常去鹿門山玩,山上的梅花冬天開得能映紅半邊天。臨走時,孟浩然沒好意思要地址,說道:“明天我還來聽你彈琵琶。”
韓襄客點點頭,從袖袋裡摸出塊桂花糕遞給他:“剛買的,公子路上墊墊。”
孟浩然揣著那塊還熱乎的桂花糕,走在回家的石板路上,覺得月亮都比平時圓。從那以後,他天天往酒肆跑,有時帶本新得的詩集,有時帶串剛摘的枇杷,韓襄客也總給他留個靠窗的座,彈完琵琶就過來跟他聊詩。
有回酒肆老板打趣:“孟公子,你這是來聽琵琶,還是來會姑娘啊?”
孟浩然臉一紅,卻沒躲,反而轉頭看韓襄客——姑娘低頭絞著衣角,耳尖紅得像櫻桃。
過了倆月,孟浩然覺得該挑明了。那天他特意寫了首詩,抄在灑金的箋紙上,趁韓襄客送他下樓時遞過去。詩裡寫“隻為陽台夢裡狂,降來教作神仙客”,字裡行間都是藏不住的喜歡。
韓襄客拿著箋紙,站在燈籠底下看,看了半天,從發間拔下支銀釵,在箋紙背麵寫了句“連理枝前同設誓,丁香樹下共論心”。寫完把箋紙遞回來,聲音細得像蚊子叫:“孟公子,我……我願意。”
孟浩然攥著那張箋紙,手都在抖,覺得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湧。他想抱姑娘,又怕唐突,最後隻說了句:“我這就回家跟爹娘說,我要娶你!”
他卻沒料到,爹娘的反應會那麼大。
起初聽說他要提親,孟老爹還挺高興,拍著桌子說:“我兒長大了,該成家了!哪家姑娘?要是襄陽城裡的,爹去托媒人!”
孟浩然剛說“是酒肆裡彈琵琶的韓襄客”,孟老爹的臉“唰”地就沉了:“彈琵琶的?歌女?”
“她不是歌女!”孟浩然急了,“她爹是教坊樂師,她是為了生計才去彈琵琶的,她還會寫詩呢!”
“會寫詩也不行!”孟老爹把茶碗往桌上一摔,茶水濺了一地,“孟家雖說不是什麼大望族,可也是正經人家!你娶個拋頭露麵的歌女回來,街坊鄰居怎麼看?你以後還想不想考功名?”
孟老娘也在旁邊哭:“兒啊,聽娘的話,咱找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彆跟那姑娘來往了,啊?”
孟浩然梗著脖子:“我不!襄客是好姑娘,我非她不娶!”
那天鬨得不歡而散。孟浩然被關在房裡,心裡記掛著韓襄客,趁爹娘不注意,翻後牆跑了。他跑到韓家——一間小小的院子,院裡種著棵丁香樹,韓襄客正坐在樹下縫衣服,看見他跑進來,手裡的針線都掉了:“公子,你怎麼了?”
孟浩然把爹娘反對的事說了,末了攥著她的手:“襄客,我不跟你分開。我爹娘不同意,我就搬出來跟你過!”
韓襄客眼圈紅了,卻搖了搖頭:“公子,你彆跟爹娘鬨僵,他們也是為你好……”
“我不管!”孟浩然打斷她,“我這輩子就認定你了。”
沒過多久,孟浩然偷偷托了個相熟的老秀才,去韓家提親。韓家就襄客一個女兒,她娘見孟浩然實誠,又聽說他有才情,就答應了。
成親那天沒大辦,就請了幾個韓家的親戚,在院裡的丁香樹下擺了兩桌酒。韓襄客穿著紅棉襖,頭上蓋著紅蓋頭,孟浩然掀開蓋頭時,看見她眼裡含著淚,卻笑得特彆甜。
“以後我就叫你阿襄吧。”孟浩然幫她把頭發捋到耳後。
“嗯。”韓襄客點頭,把一碗酒遞給他,“咱們以後好好過日子。”
婚後的日子過得緊巴,孟浩然沒敢跟家裡要一分錢,靠給人寫碑文、抄書掙錢。韓襄客也不去酒肆彈琵琶了,在家縫縫補補,還學著種菜、做飯。
每天早上,孟浩然醒來,都能看見阿襄在灶台邊忙活,鍋裡熬著小米粥,飄著淡淡的棗香;晚上他抄書到半夜,阿襄就坐在旁邊做針線,時不時給她添杯熱茶。
有回孟浩然得了筆稿費,買了塊花布,想給阿襄做件新襦裙。阿襄卻把布收起來了:“留著給你做件新長衫吧,你去見先生總得穿體麵點。我這衣服還能穿。”
孟浩然心裡發酸,把布搶過來:“我不穿新的,你必須穿。”
阿襄拗不過他,最後還是做了件襦裙,淺粉色的,穿在身上,像春天的桃花。孟浩然看著她,忍不住寫了首詩:“荊釵作豔妝,蓮裳稱腰身。何以悅君子?幽穀吐清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