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五載的暮春,長安西市的“醉墨軒”酒肆,楊柳絮飄得滿屋子都是,落在案上的詩稿上,就像撒了把飄雪。
岑參拿著剛收到的消息,腳步匆匆往裡趕,青袍的下擺都被風吹得翹了起來。他剛從安西都護府回來沒半年,還沒來得及跟老朋友好好聚聚,就聽說了王昌齡的事——被貶江寧丞,明天就要離開長安。
“昌齡兄!”一進門,岑參就看見王昌齡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麵前擺著一壺沒怎麼動的酒,手裡端著枝狼毫筆,凝視著空白的宣紙。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他鬢角的白發上,竟比去年見時,多了好些滄桑之感。
王昌齡抬起頭,看見岑參,愣了愣,才勉強笑了笑:“子建(岑參字),你怎麼來了?”他聲音嘶啞,像是剛歎過氣。
岑參趕緊坐下,把手裡的布包往桌上一放,裡麵是兩包從邊塞帶回來的葡萄乾,還有一疊宣州宣紙——都是王昌齡平時愛用的。“聽說你明天要走,我能不來嗎?”岑參拿起酒壺,給王昌齡滿上,“這酒涼了,我讓掌櫃的換壺熱的,咱哥倆今天喝幾杯,好好聊聊!”
王昌齡沒攔著,輕輕搖了搖頭:“聊啥呢?聊我這一輩子,貶了一次又一次?從嶺南到江寧,越貶越偏,我這枝筆,都快寫不動了。”他把筆往紙上一擱,紙角被風吹得卷起來,像他此刻皺著的眉頭。
岑參知道他心裡堵得難受。王昌齡是“七絕聖手”,“秦時明月漢時關”寫得多有勁兒,當年在長安,多少人圍著他求詩。就因為性子直,不會拍權貴的馬屁,總被穿小鞋。這次被貶,說是“不附權責”,說白了,就是不願跟李林甫那幫人同流合汙。
“昌齡兄,你彆這麼說!”岑參把葡萄乾推到他麵前,“你這枝筆,寫的是邊關的明月,寫的是百姓的苦,跟你在哪兒當官沒關係!我在安西的時候,天天盼著能讀到你的詩,每次收到你的信,我都跟弟兄們念,他們都說,‘這王大人生在江南,卻懂咱邊塞的魂’!”
王昌齡拿起顆葡萄乾,放進嘴裡,甜裡帶澀,很像他這些年的日子。“邊塞……我沒去過,卻總寫邊塞。”他忽然笑了,“當年你跟我說,安西的風沙能把人吹走,胡笳聲能把人聽哭,我還不信,現在倒覺得,那樣的地方,比長安乾淨。”
“乾淨是乾淨,可苦啊!”岑參想起在邊塞的日子,零下幾十度的天,穿著單衣站崗,喝著摻了雪的酒,“但苦歸苦,心裡敞亮!你看那些戍邊的弟兄,沒一個抱怨的,因為他們知道,守著的是家國。你去江寧,雖不是守邊,江寧的百姓也需要你這樣的官——不貪不占,還能寫兩句詩,給他們留些念想。”
掌櫃的端來熱酒,酒香一下子漫開來。岑參給兩人滿上,舉杯說:“先喝一杯!這杯敬你——敬你不管貶到哪兒,都沒丟了寫詩的初心!”
王昌齡也舉杯,酒液滑過喉嚨,暖得胸口發顫。他想起當年在長安,跟岑參一起改詩的日子——岑參寫了《逢入京使》,“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他幫著改了個“傳”字,說“傳語比捎信更急,更像邊塞的樣子”;他寫了《出塞》,岑參說“‘但使龍城飛將在’這句太硬,得加點柔的,比如‘不教胡馬度陰山’,剛柔相濟才好”。
那時候多好啊,不用想貶謫,不用想權貴,就圍著一張桌,一支筆,一壺酒,聊詩,聊遠方。
“子建,你說我是不是太強了?”王昌齡放下酒杯,手指摩挲著杯沿,“要是我學著跟那些人虛與委蛇,是不是就能留在長安,不用去江寧?”
岑參放下酒杯,盯著他的眼睛:“昌齡兄,你要是那樣的人,我還會跟你喝這杯酒嗎?你那‘青雲器’,不是用來給權貴拍馬屁的,是用來寫好詩、做好官的!江寧雖偏,它容得下你的強,容得下你的詩,這就比長安強!”
“青雲器”——這三個字戳中了王昌齡的心。他這輩子,最在意的就是彆人說他有才華,可這才華,卻總讓他四處碰壁。岑參這麼說,不是安慰,是懂他——懂他的強,懂他的才華,懂他不願妥協的底氣。
那天晚上,兩人喝到酒肆打烊,掌櫃的催了好幾次,才戀戀不舍地往外走。長安的夜,月光灑在青石板路上,好像鋪了層霜,楊柳絮還在飄著,粘在兩人的衣袍上,似乎舍不得他們分開。
“明天我就不送你了。”岑參從懷裡掏出張紙,上麵是他剛寫好的詩,“我嘴笨,不會說啥好聽的,就寫了首詩給你,你路上看看。”
王昌齡接過紙,借著月光,一行行讀下去:
“對酒寂不語,悵然悲送君。
明時未得用,白首徒攻文。
澤國從一官,滄波幾千裡。
群公滿天闕,獨去過淮水。
舊家富春渚,嘗憶臥江樓。
自聞君欲行,頻望南徐州。
窮巷獨閉門,寒燈靜深屋。
北風吹微雪,抱被肯同宿。
君行到京口,正是桃花時。
舟中饒孤興,湖上多新詩。
潛虯且深蟠,黃鵠舉未晚。
惜君青雲器,努力加餐飯。”
讀到“惜君青雲器,努力加餐飯”時,王昌齡的手頓了頓,眼淚就湧了上來。“惜君青雲器”——是懂他的才華,是惋惜他的遭遇;“努力加餐飯”——是勸他彆太在意仕途,先照顧好身體,彆讓朋友擔心。
沒有華麗的詞藻,沒有激昂的口號,就這麼兩句家常話,卻比任何安慰都管用。他抬頭看著岑參,想說點什麼,卻發現喉嚨哽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岑參拍了拍他的肩,笑著說:“彆跟個娘們似的哭哭啼啼!江寧有秦淮河,有玄武湖,你去了多寫點詩,寄給我!我還等著看你寫江南的春天呢!”
“好!”王昌齡用力點頭,把詩稿疊好,揣進懷裡,貼在胸口,“我到了江寧,第一時間就給你寫詩!你也多寫點邊塞的事情,我還沒聽夠呢!”
第二天一早,王昌齡背著行囊,出了長安城門。沒讓任何人送,卻在快到灞橋時,看見路邊的柳樹上,掛著個布包——是岑參放的,裡麵有一包剛烤好的餅,還有一張紙條,上麵寫著:“路上餓了吃,彆委屈自己。”
王昌齡拿起布包,心裡暖烘烘的。他抬頭看了看長安的方向,又看了看通往江寧的路,忽然覺得,這貶謫的路,好像也沒那麼難走了。
到了江寧,王昌齡住進了縣衙旁的小院子。院子裡有棵老槐樹,一到夏天就開滿了花,像岑參送他的詩裡寫的“正是桃花時”。他每天處理完公務,就坐在槐樹下,拿出岑參送的宣紙,寫江寧的雨,寫秦淮河的夜,寫玄武湖的荷花。
他給岑參寫了封信,說:“江寧的雨,比長安軟,落在荷葉上,像你詩裡的‘北風吹微雪’,隻是暖多了。我每天都吃你送的餅,沒委屈自己,你放心。”信裡還附了首《江寧春夜》,寫的是槐樹下的月色,字裡行間,沒了之前的低落,多了些平和。
岑參收到信,高興得跟什麼似的,趕緊回信:“能看到你寫江南的春,比我自己去了還高興!安西的風沙還在吹,我一讀到你的詩,就覺得心裡亮堂。你接著寫,我接著看,咱哥倆,就算隔著千山萬水,也跟在一塊兒似的!”
後來,王昌齡在江寧待了三年,寫了不少好詩,比如《采蓮曲》裡的“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都是他在秦淮河畔看到的景色。
他每次寫詩,都會想起岑參的那句“努力加餐飯”,想起長安柳下的那壺熱酒,心裡就有了勁——不是為了仕途,是為了不辜負朋友的懂,不辜負自己的詩心。
天寶八載,王昌齡被調往龍標,離京前,他特意去了趟岑參的住處,卻發現岑參又去了邊塞。他在桌上留了封信,還有一枝從江寧帶回來的蓮蓬:“子建,我又要走了,去龍標。蓮蓬是秦淮河的,你回來嘗嘗,比邊塞的葡萄乾甜。記住,你在邊塞也要‘努力加餐飯’,彆讓我擔心。”
岑參回來看到信和蓮蓬,眼眶紅了。他把蓮蓬晾乾,掛在窗前,每次寫邊塞詩,都要看看——那是江寧的春天,是朋友的牽掛。他寫了首《寄王江寧》,說“相思不可見,空望織女星”,把對王昌齡的想念,都寫進了詩裡。
再後來,安史之亂爆發,兩人斷了聯係。岑參在邊塞浴血奮戰,王昌齡在龍標保護百姓,他們心裡,都沒忘了長安柳下的約定——要好好活著,要接著寫詩,要再喝一壺熱酒。
可惜,他們終究沒能再見麵。王昌齡在亳州被叛兵殺害,岑參在安史之亂後鬱鬱而終。但他們的友情,卻藏在了“惜君青雲器,努力加餐飯”的詩句裡,藏在了秦淮河的蓮蓬和邊塞的葡萄乾裡,藏在了兩個詩人彼此懂、彼此勸勉的暖裡。
現在讀岑參的《送王大昌齡赴江寧》,還能想起長安暮春的楊柳,想起酒肆裡的熱酒,想起兩個老朋友,一個怕對方委屈自己,一個怕對方丟了詩心,用最家常的話,給了對方最有力的支撐。
原來最好的友情,不是“苟富貴,勿相忘”,是你失意時,我懂你的才華,勸你“加餐飯”;是你遠走時,我盼你的平安,等你的詩句。
就像長安的柳,每年春天都會發芽,他們的友情,也跟著春天,活在了每一個懂詩、懂情的人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