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開元十七年(公元729年),嵩山深處的一間茅草屋前,19歲的岑參蹲在青石上磨墨。山風卷著鬆針落在硯台裡,他伸手拂開,望著遠處雲霧繚繞的山峰,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咱岑家曾出三相,你要好好讀書,莫墜了門楣。”墨汁在硯台裡暈開了,像他此刻的心事——父親早逝,家道中落,母親帶著他從荊州遷到嵩山隱居,日子雖清苦,這滿山的風、滿澗的水,倒成了他最早的“詩料”。
他常背著書囊在山裡走,看見鬆鼠銜著鬆果跳過石階,就掏出紙筆寫“鬆鼠穿鬆枝,鬆果落青泥”;聽見山澗流水撞在石頭上,就念“石上泉聲咽,澗邊苔色肥”。有時遇到樵夫,就坐在樹下聽他們講山外的事,聽他們說安西的風沙、輪台的雪,那些遙遠的邊塞故事,像顆種子,落在他心裡,等著日後生根發芽。
那時的岑參還不知道,這輩子的詩魂,終究要係在萬裡之外的瀚海戈壁上。他在嵩山讀了五年書,把《詩經》《楚辭》翻得卷了邊,也把山山水水的靈氣,揉進了自己的筆墨裡。
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24歲的他背著書囊下山,往長安去考科舉——他想做官,想讓母親過上好日子,更想看看樵夫口中的“邊塞”,到底是怎樣一番天地。
第一次到長安,岑參被朱雀大街的繁華晃花了眼——酒肆的幌子隨風飄,馬車的銅鈴叮當響,達官貴人穿著綾羅綢緞,從他身邊走過,留下一陣香風。
這份繁華,卻沒給他留一席之地。他住在平康坊的小客棧裡,每天天不亮就去書鋪抄書掙錢,夜裡就著油燈溫習功課,科舉的日子一推再推,他的錢袋越來越空,詩稿卻越來越厚。
有天夜裡,他抄完書回客棧,路過一家酒肆,聽見裡麵傳來文人的唱和聲。他站在窗外聽,聽見有人念“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想起嵩山的月夜,想起母親在茅屋裡搗衣的身影,鼻子一酸,掏出紙筆,在路燈下寫了首《長安秋夜》: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儘,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這首詩後來被酒肆裡的文人看到,有人讚他“有邊塞氣”,更多人勸他:“岑生,長安的詩要寫花、寫月、寫宴飲,寫邊塞哪有仕途?”岑參沒說話,把詩稿折好放進懷裡——他知道,自己的詩,從來不是為了迎合長安的風氣,是為了心裡那片沒見過的瀚海。
天寶三載(公元744年),30歲的岑參終於考中進士。放榜那天,他騎著借來的馬,繞著曲江池跑了一圈,手裡拿著榜單,眼淚都快掉下來。喜悅沒持續多久,朝廷給他的官職,是右內率府兵曹參軍——一個抄錄兵籍文書的小官,每天呆在官署裡,對著滿桌的竹簡,抄手得指發麻。
有次他抄完文書,去長安城外的樂遊原散心。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遠處的終南山像披了層金紗。他想起樵夫說的安西,想起寫過的“玉關情”,掏出紙筆,寫下“功名隻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他不想在長安抄一輩子文書,他要去邊塞,去那個能讓他的詩“活”起來的地方。
天寶八載(公元749年),35歲的岑參終於等到機會——安西節度使高仙芝招幕府掌書記,他沒跟母親商量,收拾了個小包袱就辭了官。出發那天,母親來送他,把件新縫的皮袍塞給他:“路上冷,彆凍著。要是苦,就回來。”岑參抱著皮袍,沒敢回頭,怕母親看見他眼裡的淚。
從長安到安西,走了三個多月。越往西走,風景越荒涼,先是麥田變成戈壁,再是戈壁變成沙漠,最後連草都看不見,隻有漫天的風沙,打在臉上像細針在紮。
有次隊伍在沙漠裡迷路,水囊快空了,將士們都慌了,岑參卻蹲在沙地上,看著遠處的海市蜃樓,說:“彆怕,跟著太陽走,總能找到水。”夜裡宿在沙坡上,他裹著皮袍,聽著風沙打在帳篷上的聲音,覺得心裡特彆靜——這就是他想找的“詩”,是長安的花月給不了的壯闊。
到了安西都護府(今新疆庫車),他才知道邊塞的苦。夏天的太陽能曬脫皮,冬天的寒風能凍掉耳朵,住的帳篷漏風漏雨,吃的胡餅硬得硌牙。他一點都不覺得苦,每天跟著高仙芝查看軍營,起草文書,夜裡還跟將士們一起巡邏,聽他們講打仗的故事。
有天夜裡,軍隊要去偷襲吐蕃的營地,岑參跟著一起去。月光灑在沙漠上,像鋪了層白霜,將士們穿著金甲,手裡握著戈矛,腳步輕得像貓。走到半路,忽然起了風,沙粒打在金甲上,“沙沙”響。
岑參看著眼前的景象,心裡湧起一股勁,掏出紙筆(他總把紙筆藏在懷裡,怕被風沙打濕),借著月光寫:
“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這首《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後來成了他的成名作。高仙芝看了,拍著他的肩說:“季深,你這詩,比戰鼓還能鼓舞士氣!”岑參笑了——他知道,自己的詩,終於在邊塞“活”了。
在安西的三年,他寫了很多詩。寫將士們的苦:“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寫邊塞的奇:“瀚海闌乾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裡凝”;也寫思念:“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乾”。有次遇到入京使,他來不及寫信,托使者帶話“報平安”,轉身就寫下《逢入京使》——那不是刻意的抒情,是風沙裡長出的真情,是每個邊塞人都懂的牽掛。
天寶十三載(公元754年),40歲的岑參回到長安,本以為能有新的任命,沒承想卻因“坐累”被貶。就在他心灰意冷時,北庭節度使封常清招他去當幕府判官——這次,他沒猶豫,收拾好行囊,再次踏上了去邊塞的路。
北庭(今新疆吉木薩爾)比安西更靠北,也更冷。他到的時候,正好是九月,輪台的雪下得比往年早,一夜之間,滿城的樹都裹上了雪。他走出帳篷,看著眼前的雪景,忽然愣住了——雪落在樹枝上,像開滿了白色的花,風一吹,雪片飄落,像花瓣在飛。
他想起長安的春天,想起曲江池的梨花,掏出紙筆,寫下“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這首《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後來成了盛唐邊塞詩的巔峰。有人問他,怎麼會把冬雪寫成梨花?岑參笑著說:“邊塞的雪,不像長安的雪那麼軟,它有勁兒,有生氣,像春天的花一樣,能讓人心裡亮起來。”
在北庭的日子,比安西更忙。封常清是個嚴將,每天天不亮就練兵,岑參跟著他,既要起草文書,還要記錄軍情。有次吐蕃來犯,軍隊在常樂城(今甘肅瓜州)打了場硬仗,岑參跟著將士們守在城樓上,箭雨落在身邊的城牆上,“嗖嗖”響。
他卻一點都不慌,看著將士們舉著盾牌衝鋒,聽著他們的呐喊聲,寫下“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那是他親眼看見的戰場,是血與火裡燒出來的詩。
除了打仗,他也寫邊塞的日常。寫將士們的宴飲:“涼州七裡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寫邊塞的節日:“胡琴琵琶與羌笛,紛紛暮雪下轅門”;也寫自己的孤獨:“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
有次夜裡,他在安西館裡看書,燈油快燒儘了,月光從窗縫裡照進來,落在書桌上。他想起長安的家,想起母親,覺得有點孤單,轉念一想,自己寫的詩,能讓長安的人知道邊塞的事,能讓將士們的苦被看見,又覺得值了。
在北庭的三年,他成了將士們的“親人”。將士們打了勝仗,會拉著他去喝酒;想家了,會找他寫家書;甚至有個小兵,想給家裡寄點西域的葡萄乾,也會找他幫忙寫地址。岑參從不推辭,他知道,不僅是個詩人,還是個邊塞人——他的詩,早已和邊塞的風沙、將士的熱血,融在了一起。
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岑參跟著封常清東歸平叛。一路上,他看到長安的繁華變成廢墟,看到百姓流離失所,心裡像被刀割一樣。他跟著軍隊打仗,身上添了不少傷,可他一直護著自己的詩稿——那是他在邊塞的十年,是他的命。
叛亂平定後,他回到長安,仕途依舊坎坷。先任右補闕,後被貶為虢州長史,最後任嘉州刺史(今四川樂山)。暮年的岑參,住在嘉州的官署裡,窗外有棵老柳樹,每到春天,柳絲垂到窗台上。他常坐在窗前,翻著自己的邊塞詩稿,曬著太陽,想起北庭的雪、安西的風沙、將士們的笑臉。
有次,他的朋友來探望他,問他:“季深,你這輩子跑了兩次邊塞,吃了那麼多苦,後悔嗎?”岑參笑著搖搖頭,指著詩稿上的“忽如一夜春風來”說:“你看,這雪、這風、這將士,都是我的詩魂。要是沒去邊塞,我哪能寫出這些?”
唐代宗大曆五年(公元770年),56歲的岑參在成都病逝。臨終前,他把詩稿交給兒子,說:“把這些詩好好收著,彆讓它們丟了。要是有人問起我,就說我這輩子,沒白活——我見過瀚海的冰,見過輪台的雪,見過將士們的血,也寫過心裡的詩。”
他的詩稿後來被整理成《岑嘉州詩集》,流傳至今。人們讀他的詩,能看見邊塞的風沙:“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能看見將士的豪情:“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也能看見他的深情:“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乾”。
有人說,岑參是“邊塞詩仙”,他知道,他不過是個把邊塞的日子,過成詩的普通人。他的詩意,不是天生的,是風沙磨出來的,是熱血澆出來的,是在孤獨裡熬出來的——他把對家國的愛、對將士的敬、對家人的念,都寫進了詩裡,讓千年後的我們,還能透過文字,看見那個在邊塞風雲裡,握著筆、望著雪、笑著說“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岑參。
如今,讀岑參的詩,依舊能感受到那份來自盛唐的豪情與深情。他告訴我們,詩意從來不在遠方的花月裡,而在腳下的土地上,在心裡的堅守裡——就像他在邊塞的風沙裡,能看見“梨花”開,能寫出“英雄”誌,能把苦日子,過成最壯闊的詩。
這,就是岑參的詩意人生,是屬於瀚海、屬於邊塞、屬於每個心懷遠方的人的不朽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