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七年冬,洛陽城的第一場雪,是在冬至前一日落下來的。清晨天還未亮,西市的鼓聲剛過三遍,雪粒子就“簌簌”地砸在青石板上,先時還細如碎鹽,到了辰時,就變成了鵝毛大雪,把定鼎門的城樓、天街的槐樹,都裹上了一層蓬鬆的白。
臨近午時,雪勢稍緩,北市旁的“醉仙旗亭”卻熱鬨起來。這旗亭是洛陽城裡有名的去處,不僅因老板張老三釀的新豐酒醇厚,更因樓上樓下總聚著文人墨客,歌女們又最擅唱當朝名士的詩——往來的商客、赴任的官員、戍邊歸來的老兵,都愛來這兒尋個靠窗的座兒,就著炭爐的暖意,聽一曲詩唱,喝一壺熱酒,暫忘旅途的勞頓。
這天,旗亭二樓臨街的方桌旁,三個穿著青色襴衫的文人正圍爐而坐。炭爐裡的銀絲炭燒得通紅,爐上煨著的酒壺冒著細白的熱氣,碟子裡盛著醬得油亮的羊肉、切得勻薄的醃蘿卜,還有剛出爐的胡餅,外皮酥脆,咬一口能掉渣。
“子渙,你這趟河西走了半載,當真如信裡說的,連敦煌的胡姬都唱你的詩?”說話的是高適,他剛從薊北漫遊歸來,風塵仆仆的,襴衫的袖口還沾著點塞北的黃沙,腰間掛著個舊箭囊——那是他在薊門軍帳裡,一個老兵送他的,說是跟著老兵守了五年玉門關。他說話聲音洪亮,像塞北的風,一開口就把鄰桌食客的目光引了過來。
對麵的王之渙聞言,放下手裡的胡餅,指尖輕輕拂過桌麵——那桌麵上刻著幾行模糊的詩,是前幾日客人題的,字跡潦草,卻也帶著幾分酒意的灑脫。他剛從河西走廊回來,鬢角沾了點雪沫,還沒來得及拭去,眼神卻清亮得很,像河西的晴天:“可不是?前個月在敦煌的‘胡風酒肆’,一個穿綠袍的胡姬,抱著琵琶唱‘黃河遠上白雲間’,調子改得有了胡笳的味兒,尾音拖得老長,倒比中原的唱法更顯蒼涼。”
坐在中間的王昌齡“嗤”地笑了一聲,他剛把一支新磨的狼毫筆擱在硯台上,紙上還留著幾行剛寫的詩稿——是他昨夜在客舍裡寫的《采蓮曲》,墨跡還未全乾。他性子偏細膩,說話也溫和,卻帶著點文人的較真:“胡姬唱得再好,也不如咱們洛陽旗亭的歌女——這兒的姑娘,不僅唱得準,還能把詩裡的意思唱透。比如前幾日我聽紅桃姑娘唱‘洛陽親友如相問’,那一句‘一片冰心在玉壺’,唱得眼裡都帶了光,比我自己寫的時候還動情。”
高適一聽,來了興致,伸手拍了拍桌子,震得酒壺都晃了晃:“既然如此,咱們今日就賭一賭!待會兒歌女們上來唱詩,誰的詩被唱得最多,誰就贏這壺新豐酒——輸的人,得把這碟醬羊肉全吃了,不許剩!”
王昌齡笑著點頭,轉頭看向王之渙:“子渙,你敢不敢賭?”
王之渙端起酒盞,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酒液溫熱,順著喉嚨滑下去,暖得胃裡都舒服。他目光越過窗欞,落在樓下的雪地上——幾個孩童正提著燈籠在雪地裡追跑,燈籠上寫著“福”字,被風吹得晃晃悠悠。他又抬眼望向樓梯口,剛好看見一個穿綠綺羅的歌女提著琵琶上來,鬢邊插著支銀釵,釵頭的珍珠隨著腳步輕輕晃,裙擺掃過樓梯的木階,留下一點雪漬。
“賭自然是敢的。”王之渙放下酒盞,指了指剛上樓的紅衣歌女——那姑娘約莫十六七歲,梳著雙環髻,發髻上纏了圈紅綢,手裡抱著一把紫檀木琵琶,琵琶弦上還係著個小小的同心結。她剛走到二樓的回廊,就有幾個食客笑著打招呼,她也不怯生,頷首笑了笑,眉眼彎彎的,像初春的柳芽。“不過我要選最拔尖的那位——就是穿紅衣的姑娘,你們瞧她眼神亮,定是個懂詩的,她若不唱我的詩,我這輩子都不跟你們比詩了,這壺酒,我先替你們滿上。”
高適和王昌齡都笑了,隻當他是酒後誇口。高適拿起酒壺,給兩人的杯子都斟滿,酒液濺起細小的泡沫:“好!若她真唱你的詩,我不僅吃了這碟羊肉,還陪你喝三大杯!”
話音剛落,樓下就響起了琵琶聲。先唱的是那個穿綠綺羅的歌女,她選了個靠近炭爐的位置坐下,指尖在琵琶上輕輕一撥,清越的樂聲就漫了開來,壓過了鄰桌的談笑聲。她抬起頭,朱唇輕啟,第一句就清晰地傳到了三人耳中:“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王昌齡眼睛一亮,剛要開口,高適就拍了下他的肩膀:“是你的《芙蓉樓送辛漸》!行啊,昌齡,先拔頭籌了!”
王昌齡笑著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裡帶著點得意:“這姑娘唱得準,‘楚山孤’的‘孤’字,尾音拖得正好,把送客的愁緒都唱出來了。”
王之渙沒接話,隻顧著用筷子夾了塊醬羊肉——張老三的醬羊肉做得極入味,肉質軟爛,帶著點花椒的麻,吃在嘴裡,暖得人心裡都發顫。他一邊吃,一邊留意著那紅衣歌女的動靜,見她正站在回廊上,聽著綠衣歌女的演唱,手指還輕輕跟著琵琶的節奏,在琵琶上點著,像是在默記曲調。
沒過多久,綠衣歌女唱完,樓下響起一片叫好聲。緊接著,一個穿黃裙的歌女走了上來,她抱著一把阮鹹,坐在紅衣歌女旁邊,調試了幾下弦,就開口唱了起來:“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台今寂寞,猶是子雲居。”
這回是高適的《哭單父梁九少府》。高適“騰”地一下坐直了身子,眼睛瞪得圓圓的,等歌女唱完,他忍不住拍了下桌子,笑得爽朗:“輪到我了!子渙,你那‘黃河’怕是要沉底嘍!我這詩寫的是故友,這姑娘唱得夠悲,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比我自己讀的時候還動人!”
王之渙依舊慢悠悠地喝酒,隻是眼神裡多了幾分篤定。他知道,紅衣歌女要上場了——果然,黃裙歌女剛謝幕,紅衣歌女就抱著琵琶,走到了場子中央。她先對著滿座食客福了福身,聲音清甜:“小女子紅桃,今日給各位客官唱一首《涼州詞》,望各位喜歡。”
“《涼州詞》?”鄰桌一個穿鎧甲的老兵突然坐直了身子,他臉上刻著風霜,鬢角全白了,腰間掛著一把鏽跡斑斑的橫刀,看樣子是剛從邊塞回來。他手裡攥著個酒碗,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眼神裡滿是期待。
王之渙也放下了筷子,目光落在紅桃身上。隻見她深吸一口氣,指尖在琵琶上輕輕一挑,一串清脆的音符就飄了出來,緊接著,她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清亮中帶著點河西的蒼涼,像是從遙遠的玉門關飄來:“黃河遠上白雲間——”
第一句剛出口,滿座就靜了下來。炭爐裡的火星“劈啪”一聲爆開,窗外的雪又下了起來,雪花落在窗紙上,留下一點濕痕。王之渙的眼前,突然浮現出去年在玉門關外的景象——那天也是個晴天,黃河水泛著金紅的光,從天際線處蜿蜒而來,一直飄到白雲深處,戍邊的士兵們扛著長矛在城牆上巡邏,鎧甲上的銅釘在陽光下閃著冷光,遠處的祁連山覆著雪,像一道銀色的屏障。
“一片孤城萬仞山。”紅桃的聲音往下沉了沉,帶著點沉甸甸的分量。那老兵的手開始微微發抖,酒碗裡的酒晃出了幾滴,落在桌麵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他想起自己在涼州城守了十年,每天都能看見那座“孤城”立在萬仞山中,風裹著沙粒打在城牆上,發出“嗚嗚”的聲響,夜裡躺在軍帳裡,總能聽見遠處的胡笳聲,心裡頭,全是對家鄉的念想。
“羌笛何須怨楊柳——”紅桃的聲音轉了個彎,像是羌笛真的在耳邊吹起,帶著點哀怨,卻又透著股韌勁。王之渙想起在河西走廊遇到的一個年輕士兵,那士兵手裡攥著塊繡著楊柳的帕子,說是他娘臨走前繡的,“娘說,看見楊柳,就像看見她了”。那士兵說這話時,眼裡閃著光,可語氣裡的思念,卻讓人心頭發酸。
“春風不度玉門關。”最後一句,紅桃的聲音輕輕落下,帶著點歎息,卻又無比堅定。老兵再也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把眼睛,嘴裡喃喃自語:“是啊,春風吹不到玉門關,可咱們守在那兒,家裡的春風就能吹得暖……”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王之渙耳中。王之渙心裡一動,端起酒盞,對著老兵的方向,遙遙敬了一杯——這詩,他寫的就是這些戍邊的將士,如今有人能懂,便是最好的慰藉。
一曲唱完,滿座寂靜了片刻,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紅桃抱著琵琶,微微欠身,臉上帶著點羞澀的笑意。王之渙“啪”地放下酒杯,指著眼眶微紅的紅桃,對高適和王昌齡揚了揚下巴:“瞧見沒?我就說她唱得最好!這‘春風不度玉門關’,比我說的還透徹!”
高適這會兒也服了,他端著酒壺,起身走到王之渙身邊,非要給他滿上一杯:“服了服了,子渙,你這詩寫得絕,紅桃姑娘唱得更絕!聽著她唱,我都想起薊北的雪了——那會兒我在軍帳裡,聽老兵說玉門關的事,就跟詩裡寫的一模一樣,隻是我沒你那筆力,寫不出那樣的句子。”
王昌齡也走了過來,手裡拿著剛寫的詩稿,笑著說:“你這詩,就像這洛陽的雪,看著素淨,裡頭藏著大天地。‘黃河遠上白雲間’,七個字就把河西的壯闊寫儘了;‘春風不度玉門關’,一句頂彆人十句,既有將士的苦,又有他們的剛,這才是盛唐的詩啊!”
王之渙接過酒杯,和兩人碰了一下,酒液濺在杯沿,順著外壁滑下來,滴在桌麵上。他剛要喝,就看見紅桃端著個小小的酒盞,怯生生地走了過來。她手裡的酒盞是白瓷的,上麵畫著幾枝楊柳,和她琵琶上的同心結,正好是一個樣式。
“小女子紅桃,見過王先生、高先生、王先生。”紅桃對著三人福了福身,聲音比剛才唱歌時更輕了些,“方才不知三位先生在此,多有失禮。您這《涼州詞》,是小女子最愛唱的詩——每次唱,都覺得像是看見了玉門關的山,黃河的水,還有那些守邊的將士。”
王之渙放下酒杯,仔細打量著紅桃——這姑娘的眼睛很亮,像是盛著星光,說起《涼州詞》時,眼裡滿是真誠。他笑了笑,接過紅桃手裡的酒盞:“姑娘不必多禮,你唱得極好,把我詩裡沒說出來的意思,都唱出來了。我寫這詩時,就在想,若是有人能懂裡頭的將士,這詩就算沒白寫。”
紅桃聽了,眼睛更亮了,她抿了抿唇,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王先生,小女子的兄長,也在玉門關戍邊,去年他托人捎信回來,說在那邊關,將士們都愛唱您的《涼州詞》,說這詩寫的就是他們的日子……”說到這兒,她的聲音有點哽咽,“我每次唱這首詩,就覺得離兄長更近了些。”
王之渙心裡一暖,他抬手,輕輕拍了拍紅桃的肩膀——這姑娘的肩膀很薄,穿著紅衣,像一朵雪中的紅梅。“你兄長是好樣的,”王之渙的聲音很溫和,“有他們守著玉門關,咱們洛陽的雪,才能下得這麼安穩,咱們才能在這兒喝酒聽詩。”
高適和王昌齡也跟著點頭,高適還從懷裡掏出一小塊銀子,遞給紅桃:“姑娘,這點銀子,你拿著買些暖爐的炭,你唱得好,該賞。”
紅桃連忙擺手,說什麼也不肯收:“先生們能喜歡小女子的演唱,就是對小女子最大的賞賜了,銀子萬萬不能收。”她說完,又對著三人福了福身,抱著琵琶,腳步輕快地退了下去,走到回廊儘頭時,還回頭對著三人笑了笑,紅綢在雪光裡,像一團跳動的火焰。
那天的雪,下到暮色四合才停。旗亭裡的歌聲,卻飄了整整一個下午——後來,綠衣歌女又唱了王昌齡的《出塞》,黃裙歌女唱了高適的《薊門行五首》,紅桃則應食客們的要求,把《涼州詞》唱了三遍,每一遍都有不同的味道,第一遍蒼涼,第二遍悲壯,第三遍卻多了幾分溫暖,像是春風真的吹到了玉門關。
臨近打烊時,三人起身告辭。張老三送他們到門口,手裡還提著一壺新豐酒:“三位先生慢走,這壺酒是小的一點心意,下次來,小的再給您做醬羊肉。”
王之渙接過酒壺,對張老三笑了笑:“多謝張老板,下次來,還聽紅桃姑娘唱詩。”
走出旗亭,雪地裡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踩在上麵“咯吱”作響。月亮從雲層裡鑽了出來,灑下清輝,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高適走在最前麵,嘴裡還哼著《涼州詞》的調子,時不時停下來,對著月亮比劃幾下,像是在琢磨詩句。
王昌齡手裡拿著紙筆,一邊走,一邊往紙上寫著什麼,偶爾還停下來,和王之渙討論幾句。王之渙則提著酒壺,慢悠悠地走在後麵,看著眼前的雪景,聽著身邊兩人的談笑,心裡覺得格外踏實——這就是盛唐的冬夜,有雪,有酒,有詩,有知己,還有一群懂詩的人,把山河的壯闊、將士的赤誠,都唱進了歌裡。
多年後,王昌齡被貶江寧,在一個雪夜,他想起了開元二十七年洛陽旗亭的那場賭詩,提筆給高適寫了一封信:“昔年洛陽雪夜,旗亭賭詩,子渙之《涼州詞》,紅桃姑娘之歌,至今曆曆在目。子渙之詩,如黃河奔湧,如高山矗立,自帶盛唐氣象;紅桃姑娘之歌,如春風拂柳,如羌笛悠揚,直抵人心。那日之雪,那日之酒,那日之詩,當為平生第一快事。”
而那首被紅桃姑娘反複傳唱的《涼州詞》,就像一粒帶著盛唐氣息的種子,從洛陽的旗亭出發,飄到了長安的宮廷——楊貴妃曾讓樂師把這首詩譜成新曲,在宴會上反複演奏;飄到了河西的邊塞——戍邊將士們把這首詩刻在玉門關的城牆上,每當換崗時,就齊聲吟誦;飄到了江南的水鄉——采蓮的姑娘們把這首詩唱進了采蓮曲裡,伴著蓮舟的搖曳,傳遍了秦淮河畔。
千百年後,當人們再唱起“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時,依然能想起那個雪夜的洛陽旗亭,想起三個文人的賭約,想起那個唱詩的紅衣姑娘,想起那個山河壯闊、詩酒風流的盛唐——那是中國曆史上最璀璨的時代,而旗亭賭詩的故事,就像一顆明珠,鑲嵌在盛唐的畫卷裡,永遠閃耀著溫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