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寶十年,江南的梅雨季來得比往年早。湖州武康縣(今浙江德清)的一條窄巷裡,柴門被雨水泡得發漲,推開門時“吱呀”一聲,像極了巷口老槐樹的歎息。門內的小院裡,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正蹲在屋簷下,用樹枝在濕泥地上畫著圈——這便是孟郊,此時他還不知道,自己這輩子要走的路,比泥地上的圈曲折得多,也紮人得多。
父親孟庭玢是昆山縣尉,官不大,卻也算給家裡撐著一片天。孟郊記得,父親總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官服,晚上回來會把他抱到膝頭,教他念“關關雎鳩”。
可沒等他念完《詩經》,父親就病逝了。那是他十歲那年,母親把父親的官服疊得整整齊齊,壓在箱底最下麵,夜裡常常對著箱子抹眼淚,灶膛裡的火苗忽明忽暗,映著母親鬢角新添的白發。
從那天起,“家道中落”不再是書裡的詞,是米缸見底時的慌張,是冬天沒有炭火時凍得發紫的指尖,是鄰居阿姨送來半袋糙米時母親那句“多謝”裡的難堪。
江南的水鄉總被人寫得溫柔,在孟郊眼裡,溫柔是彆人家的。他穿著打補丁的衣服,踩著露出腳趾的草鞋,去河邊洗衣、去山上拾柴,路過私塾時,會忍不住扒著門框往裡看——裡麵的孩子捧著嶄新的書卷,先生搖頭晃腦地講課,陽光透過窗欞灑在書頁上,那畫麵亮得刺眼。母親看出他的心思,咬牙湊了些錢,讓他跟著一位老秀才讀書。
孟郊格外拚命,白天幫人放牛時把書掛在牛角上,晚上借著月光翻書,書頁被手指磨得卷了邊,墨汁沾在指甲縫裡,洗都洗不掉。有人笑話他“窮書生還想登天”,他不吭聲,隻是把書攥得更緊——他知道,讀書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繩子,哪怕這繩子磨得手心流血。
二十歲那年,孟郊背著一捆書,揣著母親烙的幾張乾餅,去了嵩山。不是去遊山玩水,是去隱居。那會兒的嵩山不像現在這般熱鬨,林子裡的樹長得密不透風,陽光得費勁兒才能從枝葉間擠下來,落在他搭的茅屋頂上。茅屋很小,隻能擺下一張床、一張破桌子,下雨時屋頂漏雨,他就把盆碗擺一地接水,叮叮當當的,倒像在給寫詩打拍子。
有人問他,好好的江南不待,跑到山裡遭罪圖啥?孟郊笑著搖頭,他圖的是這份“靜”。在山裡,沒有鄰居的閒言碎語,沒有米缸空了的焦慮,風穿過樹林的聲音、鳥雀歸巢的鳴叫,還有他自己的心跳。
他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沿著山路走,看到溪邊的石頭、崖上的鬆樹、草葉上的露珠,都要停下來琢磨半天,然後掏出紙筆寫下來。寫得不好就揉了扔,紙不夠用了就寫在樹皮上、石頭上。山裡的日子苦,常常是煮一鍋野菜粥,就著鹹菜吃一天,冬天冷得睡不著,他就裹著單薄的被子在屋裡踱步,嘴裡念念有詞地改詩。
就是這份苦,磨出了他的“孤”。他不愛跟山外的人打交道,偶爾有樵夫或僧人路過,他也隻是客氣地遞杯熱水,不多說話。有人說他“少諧合”,不合群,他不在乎——他的心思全在詩裡,那些詩就像他的朋友,懂他的窮,懂他的悶,懂他心裡那點不肯低頭的勁兒。在嵩山待了近十年,孟郊的詩裡有了山的硬氣,也有了草的韌勁,隻是沒人知道,這茅廬裡的詩人,心裡藏著一個長安夢。
四十歲這年,孟郊把茅屋鎖了,背著一捆詩稿,揣著母親湊的盤纏,第一次去了長安。出發前,母親把他的衣服縫了又縫,反複叮囑“到了京城彆逞強,吃不飽就寫信回來”。他點頭,可心裡的火苗早燒起來了——四十歲了,再不去考科舉,這輩子就真的埋在山裡了。
長安真大啊,比他想象中還要大。朱雀大街寬得能並排跑八匹馬,兩邊的店鋪掛著五顏六色的幌子,賣胭脂的、賣絲綢的、賣胡餅的,人聲鼎沸,連空氣裡都飄著香。
孟郊攥著懷裡的詩稿,走在人群裡,覺得像一粒被風吹來的沙,渺小得很。他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棧住下,客棧的房間又小又暗,窗外就是臭水溝,可他不在乎,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溫書,晚上對著油燈改文章,手指被油燈熏得發黑。
貞元八年的科舉,孟郊揣著忐忑進了考場。考場上靜得能聽見筆尖劃過紙的聲音,他握著筆,手有點抖——這是他第一次離“做官”這麼近,離讓母親過上好日子這麼近。他寫得很順,覺得自己發揮得不錯,考完出來,甚至敢站在考場門口,想象高中後騎馬遊街的樣子。
等來的是“落第”。那天他去看榜,擠在人群裡,從榜首看到榜尾,看了三遍,都沒找到“孟郊”兩個字。旁邊有人歡呼,有人大哭,孟郊卻像被抽了魂,站在原地不動。天慢慢黑了,街上的燈籠亮了起來,他漫無目的地走,走到一條小巷裡,蹲在牆根下,忍不住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種憋著的、抽抽搭搭的哭,眼淚砸在地上,很快就乾了。回到客棧,他掏出紙筆,寫下《落第》:“棄置複棄置,情如刀劍傷”——被拋棄一次又一次,心裡的疼,就像被刀割、被劍戳。
他沒臉回家,就在長安待了下來,靠給人抄書、寫碑文糊口。抄書的活兒累,一天抄下來,手腕酸得抬不起來,掙的錢隻夠買幾個胡餅。有人勸他“回去吧,山裡多自在”,他不肯——他不甘心,四十歲都熬過來了,還差這一年嗎?
第二年,孟郊又去考了。這次他更拚,連客棧的門都很少出,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備考上。考場上,他寫得比上次更用心,甚至覺得自己的文章比去年好上十倍。可放榜那天,他又一次站在榜前,從頭看到尾,還是沒有“孟郊”。
這一次,他沒哭,覺得渾身發冷。長安的春天明明很暖,可他卻像站在嵩山的寒冬裡,風從骨頭縫裡往裡鑽。他走回客棧,把自己蒙在被子裡,不吃不喝躺了兩天。第三天早上,他爬起來,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的桃花開得正豔,突然就紅了眼。他拿起筆,寫下《再下第》:“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兩次走在長安的街上,什麼都沒得到,隻帶著眼淚來看這盛開的花。
有人說他“癡”,都四十多了,還跟年輕人搶功名;有人說他“命苦”,天生就不是做官的料。孟郊聽著,不辯解,隻是把詩稿收得更緊。
他留在長安,繼續抄書,繼續寫詩,隻是筆下的詩,多了幾分沉鬱,少了幾分少年氣。他常常坐在客棧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有騎著高頭大馬的官員,有穿著華麗的公子,也有像他一樣的窮書生,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奔頭。他想,再試一次,就最後一次,如果還是不行,就回嵩山,再也不出來了。
貞元十二年,孟郊四十六歲,第三次走進考場。這一次,他反而不緊張了,筆握在手裡,穩得很。他把這些年的苦、這些年的不甘,都揉進文章裡,寫得酣暢淋漓。考完出來,他沒有像前兩次那樣期待,隻是找了個小酒館,點了一碟小菜,一壺劣酒,慢慢喝著。
放榜那天,他是最後一個去的。人群散得差不多了,榜前隻剩下幾個沒考上的書生,蹲在地上歎氣。孟郊走過去,眯著眼睛,從榜尾往上看——突然,他的目光停住了,“孟郊”兩個字,安安靜靜地排在中間。
他愣了半天,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再看,還是“孟郊”。那一刻,他像被人打了一棍子,又像被人抱了一下,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他不管旁邊人的目光,站在榜前,放聲大哭,哭了很久,把這些年的委屈、不甘、辛苦,都哭了出來。哭完了,他抹了把臉,轉身就去買了匹馬——不是什麼好馬,就是一匹普通的瘦馬,可他騎著馬,在長安街上跑了起來。
春風吹在臉上,暖暖的,街上的花開得正豔,紅的、粉的、白的,一路鋪過去,像一條花路。他騎著馬,跑得飛快,馬蹄聲“噠噠噠”,敲在青石板路上,也敲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