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上官婉兒稱量天下士”的說法就傳開了。有人說她“狂”,一個女人敢評判滿朝文人;更多人服她——她評詩不看官位高低,隻看才華,連宰相寫的詩不好,她照樣扔;小官寫得好,她照樣誇。
婉兒的詩,也跟她評詩一樣,有自己的脾氣。那時候的宮體詩,要麼寫皇帝的恩寵,要麼寫男女的豔情,直白得有點俗氣。
婉兒喜歡用含蓄的意象,把心裡的話藏在詩裡。比如她寫《駕幸新豐溫泉宮獻詩》,裡麵有句“歲歲年年常扈蹕,長長久久樂升平”,表麵是誇皇帝,暗地裡卻提醒“彆隻顧著享樂,要記得天下太平”,這種“婉而有諷”的本事,沒幾個人能做到。
最能體現她風格的,還是《彩書怨》。那是她中年寫的,當時她在宮裡看似風光,卻要周旋於韋後、安樂公主和太平公主之間,每天都像走在刀尖上。白天她是處理政務、評判詩文的“上官昭容”,晚上回到空無一人的宮殿,隻能對著月亮寫詩。這首詩,就是她寫給自己的“心裡話”。
《彩書怨》:宮牆裡的孤獨,比露還冷
《彩書怨》裡寫: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裡餘。
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
書中無彆意,惟悵久離居。”
表麵看,這是一首思婦詩,寫一個女人想念遠方的丈夫。細品起來,每一句都是婉兒自己的影子。
開頭“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裡餘”,她化用了屈原“洞庭波兮木葉下”的意境——洞庭湖的葉子落了,秋天來了,我想你,可你在萬裡之外。
這裡的“君”,哪是真的丈夫?是她渴望的自由,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普通人的生活”。她生在官宦家,長在掖庭,後來又困在宮廷,一輩子沒體會過“不用看彆人臉色”的日子,所以才會寫“思君萬裡餘”——想念那個“自由的自己”,遠得像在萬裡之外。
中間“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這兩句最戳心。
她住的宮殿,錦被是繡著金線的,屏風是嵌著寶石的,晚上露水下來,錦被再香也覺得冷;月亮落了,屏風後麵空蕩蕩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冷,不是天氣冷,是心裡冷——她管著文壇,處理著政務,看似人人都敬她,可沒人真的懂她。
韋後想利用她爭權,安樂公主想讓她寫詔書封自己為“皇太女”,太平公主也想拉她入夥,她像個棋子,被人擺來擺去,連個說心裡話的人都沒有。
有次她跟宮女說:“晚上睡覺,總覺得被子裡有風,再厚都暖不熱。”宮女以為她是怕冷,給她加了床被子,可她還是說冷——她冷的不是身體,是心裡空得慌。
後麵“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更寫出了她的矛盾。江南曲是輕快的,是采蓮女唱的“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那是她向往的生活;薊北書是寄給遠方的信,是她對“真情”的渴望。她想奏江南曲,卻又忍不住想寫信——她既想逃,又想抓住點什麼,可最後發現,不管是曲還是信,都解不了她的孤獨。
最後“書中無彆意,惟悵久離居”,她說實話了:信裡沒彆的,就是難過,難過自己一輩子都在“分離”——跟家人分離,跟自由分離,跟真情分離。
這首詩傳到宮外,有人說“上官昭容也會想男人?”,可懂她的人知道,她想的不是男人,是那個沒被權力裹挾的自己。她把宮牆裡的孤獨,寫得那麼柔,又那麼痛,讓後來的人讀了,都能想起那個站在高樓上評詩的女人,背後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委屈。
落幕:詩稿比權力長,47歲的血色黃昏
景龍四年(710年)的夏天,長安的天特彆熱,宮裡卻冷得像冰。唐中宗被韋後毒殺了,韋後想當第二個武則天,安樂公主想當皇太女,而李隆基(後來的唐玄宗)帶著人,發動了“唐隆政變”,要殺韋後和安樂公主。
那天晚上,婉兒正在宮裡寫詔書,聽見外麵喊殺聲震天,她知道,自己的日子到頭了。她沒跑,也沒藏,而是把這些年寫的詩稿整理好,放在懷裡,坐在書桌前等。
李隆基的人衝進來時,婉兒站起來,手裡拿著詔書,平靜地說:“這是我幫太平公主寫的,要立相王(李隆基的父親)為帝,我沒有幫韋後。”
李隆基沒聽,他說:“你周旋於韋後、太平公主之間,早就不是乾淨人了,留著你,早晚是禍害。”
刀落下來的時候,婉兒懷裡的詩稿散了一地,有《彩書怨》的草稿,有評詩時寫的批注,還有小時候在掖庭裡,母親教她寫的“天地玄黃”。她最後看的,是《彩書怨》裡“露濃香被冷”那句,心裡或許在想:“終於不用再冷了。”
這一年,她才47歲。
後來,太平公主掌權,想起婉兒的好,幫她平反,還把她的詩稿收集起來,編成了《上官昭容集》。可惜這本書後來散佚了,留下三十多首詩,其中最有名的,還是那首《彩書怨》。
有人說,婉兒的一輩子是“悲劇”——為了生存,不得不周旋於權力之間,最後還是死在權力手裡。可也有人說,她沒輸——她用一支筆,從掖庭的罪臣之女,寫到宮廷的“詩壇盟主”,讓男人都服她;她的詩,比那些爭來爭去的權力活得長,千年後還有人讀,還有人懂她的孤獨。
現在再讀《彩書怨》,不會隻覺得“這是一首思婦詩”,會想起那個在掖庭裡凍紅手指背詩的小姑娘,想起那個在高樓上扔詩稿的“稱量天下士”,想起那個在血色黃昏裡抱著詩稿的女人。她的詩意人生,不是權力給的,是她用筆墨寫出來的——寫儘了宮牆裡的孤獨,也寫儘了一個女人的堅韌。
她就像宮牆裡的一株海棠,長在權力的縫隙裡,卻開出了最柔婉的花,哪怕最後凋落了,花瓣上的香氣,還能飄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