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泥巷的清晨,是被炊煙和吆喝聲喚醒的。
霧氣尚未散儘,濕漉漉地貼在青石板路麵上,映著早起趕集人模糊的身影。張氏酒鋪的招子依舊耷拉著,隻是邊角被露水打濕,沉甸甸地垂著。灶膛裡,火苗“劈啪”舔著鍋底,大鍋裡熬著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冒著泡,熱氣混著米香,勉強驅散了些許後廚的寒意。
風清雲蹲在灶膛前,手裡拿著一根燒火棍,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柴火。火星子偶爾濺出來,落在他洗得發白的粗布褲腿上,燙出幾個不起眼的小黑點,他也渾然不覺。
他的目光有些空,望著那跳躍的、橙紅色的火焰,思緒卻飄得很遠。
昨晚,他又夢見了那道劍光。
清冽如雪,斬裂昏沉的天幕,也斬碎了他十七年來習以為常的、泥濘而安穩的世界。夢裡沒有仙魔的嘶吼,沒有空間的震顫,隻有那一道純粹到極致的光,和光儘頭,那道模糊卻無比清晰的白色身影。
“清雲!清雲小子!”
瘸子老徐一瘸一拐地掀開布簾,帶著一股冷風鑽進來,見他蹲在那兒發愣,不由得提高了嗓門:“粥都快糊底了!發什麼癔症呢?前頭客人都等著了,趕緊的,把粥端出去,再把昨兒晚上收進來的碗碟都給刷了!”
風清雲猛地回神,應了一聲,手忙腳亂地站起身,舀水衝洗著沾滿柴灰的手。冰涼的水刺得他一個激靈,將那夢境殘留的驚心動魄稍稍壓下去幾分。
他端著盛滿熱粥的木桶走到前堂,酒鋪裡已經坐了三兩桌早起的客人。多是些趕腳的車夫和附近做小買賣的,就著鹹菜疙瘩,呼嚕呼嚕喝著稀粥,談論著鎮上的瑣碎閒事。
“聽說了沒?昨兒個晚上,天象邪門得很!”一個滿臉絡腮胡的漢子壓低聲音,對同伴說道,“我家那婆娘起夜,嚇得差點癱在院子裡,說看見天裂開好大一道口子,裡頭有鬼影子在爬!”
“胡咧咧啥呢!”旁邊一個瘦削些的漢子啐了一口,“那是打雷!秋雷,懂不懂?就是響動怪了點……”
“打雷能是那樣?我聽著心裡頭發慌,跟擂鼓似的,悶得喘不過氣……”
風清雲默默地將粥碗放在他們桌上,動作比平日裡更沉默了幾分。他們談論的,就是他親眼所見。那不是雷,也不是幻覺。那毀天滅地的恐怖,那力挽狂瀾的一劍,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隻是這些普通人,連窺見真相一角的資格都沒有,隻能在事後憑著模糊的感知,胡亂猜測。
而他,是看見了全程的人。
那一道劍光,不僅斬滅了仙魔,似乎也在他閉塞的心竅上,鑿開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縫隙。一些原本他感知不到的東西,現在能隱隱約約有所察覺了——比如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一絲極淡極淡的凜冽氣息,那是劍意殘留;比如當他偶爾凝神望向青鸞峰方向時,心頭會泛起的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
“清雲,愣著乾什麼?快收拾桌子!”掌櫃的撥拉著算盤,頭也不抬地催促道。
風清雲低下頭,拿起抹布,開始擦拭旁邊空出來的桌子。油汙黏膩,殘留著客人吃剩的菜湯和飯粒。這熟悉的氣味,這日複一日的勞作,曾經讓他感到安心,此刻卻像一層無形的枷鎖,捆縛著他的手腳,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擦著桌子,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望向那條蜿蜒出鎮、通往青鸞峰方向的泥濘土路。
去嗎?
這個念頭如同瘋長的藤蔓,一夜之間已經爬滿了他的心間。
去了又能如何?青鸞峰是傳說中的“禁地”,尋常人根本不敢靠近,據說有去無回。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廝,去了恐怕連山腳都到不了,就會凍死、餓死,或者被山裡的野獸叼了去。
更何況,那位如雪山之巔明月般的女子,是他這樣的人能夠企及的嗎?那一劍的風華,與他這沾滿油汙的雙手,隔著雲泥之彆。
理智告訴他,留在酒鋪,雖然平庸,但至少能活著。
可是……活著,如果隻是像現在這樣,日複一日地擦著永遠擦不完的桌子,洗著永遠洗不淨的碗碟,聽著永遠聽不完的閒言碎語,直到像老徐一樣瘸了腿,像掌櫃的一樣隻會撥拉算盤……那和巷子口那潭死水,又有什麼區彆?
那道劍光,已經照見了他生命的另一種可能。哪怕那種可能遙不可及,哪怕前路是萬丈深淵,他也……想去看看。
“喂!小子,叫你幾聲了?耳朵聾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濃重的酒氣。是鎮上有名的潑皮無賴,趙四。他一隻腳踩在長凳上,指著地上打碎的酒杯和灑落的酒液,“沒看見爺的酒杯掉了?還不趕緊收拾乾淨!毛手毛腳的,嚇著爺了,這酒錢你得賠!”
若是往常,風清雲會立刻低下頭,默不作聲地收拾,然後自認倒黴地從自己微薄的工錢裡扣出幾個銅板賠上。忍氣吞聲,是他在底層掙紮求生存學會的本能。
但今天,他看著趙四那張因酗酒而浮腫油膩的臉,看著對方趾高氣揚、將他視如草芥的神情,再想到昨夜那斬滅魔爪、睥睨天地的劍光,一股從未有過的火氣,混著某種不甘與屈辱,猛地從心底竄起。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彎腰,而是直直地看著趙四,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硬氣:“酒杯是你自己碰掉的。”
趙四一愣,似乎沒料到這個一向逆來順受的小廝敢頂嘴,隨即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來:“嘿!反了你了!敢跟爺強嘴?找打是不是?”說著,揚手就朝風清雲臉上摑來。
那蒲扇般的手掌帶著風聲襲來,風清雲甚至能聞到對方手上劣質燒刀子的氣味。他下意識地想躲,身體卻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和此刻心緒的劇烈波動而有些僵硬。
眼看巴掌就要落下——
“住手。”
一個清冷的聲音,並不響亮,卻像一道冰線,瞬間穿透了酒鋪裡嘈雜的空氣,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所有人的動作都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