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書房“請教”琴譜之後,傅棲鵲仿佛找到了新的樂趣,不再急於刨根問底,轉而開始了更加“貼心”的日常滲透。
這日天色微明,謝蘭因慣例在棲梧閣外值守,卻見晚晴笑吟吟地捧著一個精致的紫檀木匣子過來。
“謝侍衛,小姐吩咐了,”晚晴將匣子遞到他麵前,“這是小姐庫房裡尋出的上等鬆煙墨和幾支狼毫筆,小姐說……您平日或許用得著。”
謝蘭因微微一怔,看著那打開的匣子裡,墨錠黝黑潤澤,筆毫飽滿挺健,確實是文房佳品。他下意識地想拒絕:“小姐厚賜,屬下……”
“小姐還說,”晚晴搶在他拒絕前開口,學著傅棲鵲那慵懶又帶著點狡黠的語調,“‘好東西放著也是蒙塵,給會用的人,才不算糟蹋。’謝侍衛就彆推辭了,不然小姐該說我辦事不力了。”說完,不由分說地將匣子塞進他懷裡,轉身就走。
謝蘭因抱著那沉甸甸的木匣,指尖觸及溫潤的木質和冰涼的墨錠,心頭泛起一絲複雜的漣漪。她……是看出他偶爾會忍不住以指代筆,在空中虛劃字跡的習慣了嗎?
他默默將匣子拿回自己房中,放在桌上,盯著看了許久,終究還是沒忍住,取出一錠墨,在粗糙的硯台上緩緩研磨起來。墨香漸濃,繚繞在狹小的空間裡,竟讓他久違地感到一絲寧靜。
午後,傅棲鵲在書房練字,果然便聞到了那股極淡卻純正的鬆煙墨香,並非她平日用的那種。她唇角微勾,不動聲色。
練到一半,她忽然擱下筆,揉了揉手腕,歎道:“這幅《蘭亭序》的‘之’字,總是寫不出那份飄逸神韻。”她抬眼,看向如同背景板般立在門邊的謝蘭因,語氣自然得像是在討論天氣,“謝侍衛,你既收了我的墨,總不能白收吧?過來幫我瞧瞧?”
謝蘭因身體幾不可查地一僵。那墨香仿佛成了無形的繩索,牽引著他。他沉默片刻,終究還是邁步走了過去,在距離書案三步遠處停下。
傅棲鵲卻不滿意,用筆杆點了點自己身側的位置:“站那麼遠怎麼看?近些。”
迫於無奈,謝蘭因隻得又上前兩步,目光落在宣紙上。傅棲鵲的字其實已有相當功底,明豔靈動,隻是於細微處的筆鋒轉換,稍欠火候。
他凝神看了一會兒,斟酌著開口:“小姐的筆意已得精髓,隻是……腕部可再活絡些,轉折處蓄力而後發,或可更顯遒勁。”
“這樣?”傅棲鵲依言嘗試,卻故意手腕僵硬,寫出的字反而更顯笨拙。她懊惱地蹙起眉,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謝蘭因垂在身側的手腕!
溫軟細膩的觸感驟然襲來,謝蘭因渾身劇震,如同被驚雷劈中,猛地就要抽回手。
“彆動!”傅棲鵲卻抓得更緊,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她仰起臉,眼中是一片純粹的“求知欲”,“你既說得明白,不如手把手教我一下,讓我感受一下何為‘蓄力而後發’?”
她的掌心溫熱,緊緊貼著他腕間冰涼的皮膚,那溫度幾乎要將他灼傷。謝蘭因呼吸一窒,整個人都僵住了,耳根瞬間紅透,眼尾的淚痣豔得驚人。他能感覺到她纖細的手指正扣在他的脈門上,那裡脈搏狂跳,幾乎要掙脫束縛。
“小姐……這於禮不合……”他聲音乾澀沙啞,試圖掙脫,卻又怕力道太大傷到她。
“這裡隻有你我,哪來那麼多禮數?”傅棲鵲理直氣壯,抓著他的手腕,引導著他的手,覆上自己執筆的手背,“快點,就這麼一下。”
她的手背柔軟,他的手掌寬大卻帶著習武之人的薄繭,兩種截然不同的觸感隔著筆杆緊密相貼。謝蘭因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冷靜自持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帶著她的手,在宣紙上緩緩運筆,寫出一個力道含蓄、轉折處卻暗藏鋒芒的“之”字。
一撇一捺,如同在他心上鐫刻。
筆鋒落定,傅棲鵲立刻鬆開了手,仿佛剛才那逾矩的舉動再自然不過。她看著紙上那個明顯不同於自己風格、帶著清雋骨氣的字,滿意地笑了:“果然如此!謝侍衛,多謝指點。”
她笑得眉眼彎彎,像是偷吃了糖的孩子,全然不顧旁邊那個幾乎石化、從耳根紅到脖子的侍衛。
謝蘭因猛地後退好幾步,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回到了門邊原來的位置,垂著頭,胸口劇烈起伏,久久無法平靜。手腕上那柔軟的觸感和溫度,仿佛還烙印在那裡,揮之不去。
傅棲鵲欣賞了一會兒那個字,又瞥了一眼門口那道幾乎要冒出熱氣的僵硬身影,心情大好。嗯,逗弄小古板,果然其樂無窮。
是夜,謝蘭因再次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與陳武約定的偏僻角落。隻是這一次,他心神不寧,連陳武都看出了端倪。
“公子,您臉色似乎不太好?可是府中有什麼變故?”陳武擔憂地問。
謝蘭因搖搖頭,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無妨。陳叔,那邊情況如何?”
陳武壓低聲音:“那個參將警惕性很高,我們的人暫時無法靠近。不過,查到二皇子名下的一處彆院,近期守衛莫名加強,有些可疑。”
謝蘭因凝神聽著,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的手腕。陳武彙報完畢,看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公子,您……還是要以自身安全為重。傅家小姐那邊……”
“我知道。”謝蘭因打斷他,聲音有些發緊,“我不會連累她。”
然而,當他獨自一人回到那間彌漫著鬆煙墨香的小屋時,白日裡那溫軟的觸感、那帶著蘭芷清香的呼吸、那狡黠明媚的笑容,卻不合時宜地再次湧入腦海。
他煩躁地閉上眼,卻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那顆冰封已久的心,正因為某個“不守規矩”的大小姐,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而縫隙裡,滋生出的是一種他既渴望又恐懼的暖意。
他走到窗邊,望著棲梧閣主屋那早已熄滅的燈火,久久未動。
與此同時,棲梧閣內,本該熟睡的傅棲鵲,正倚在二樓的窗邊,借著朦朧的月光,看著遠處那個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她廂房的方向,唇邊噙著一抹了然又帶著點小得意的笑。
“跑得倒快……”她輕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鎖骨處那極淡的小紅痣,“不過,看你還能躲到幾時。”
夜色深沉,暗香浮動,有些東西,正在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