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手把手”教習書法後,傅棲鵲明顯感覺到謝蘭因的回避更甚以往。他依舊恪儘職守,寸步不離,但目光卻極少與她交彙,仿佛她是什麼洪水猛獸,多看一眼便會引火燒身。
傅棲鵲也不急,貓捉老鼠的遊戲,總要給老鼠一點喘息和自以為安全的錯覺,追捕起來才更有趣。
這日夜裡,傅棲鵲因白日裡多飲了半盞濃茶,有些輾轉難眠。夜深人靜時,她隱約聽到窗外傳來一聲極輕微的、衣袂破風的聲響,若非她醒著,幾乎要以為是錯覺。
她心中一動,悄然起身,披上外衫,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透過縫隙向外望去。
月色朦朧,庭院中樹影婆娑。隻見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如同暗夜中的獵豹,以極快的身法掠過庭院,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圍牆之外,方向並非他平日值守或休息之處。
這麼晚了,他出去做什麼?傅棲鵲心頭疑雲再起。聯想到之前假山後的密會,她幾乎可以肯定,謝蘭因身上背負的秘密,遠不止她看到的那些。
她沒有聲張,隻是默默回到床上,心中卻已有了計較。
翌日清晨,謝蘭因準時出現在棲梧閣外,依舊是那副冷峻模樣,隻是細看之下,眼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唇色也比平日更白了幾分。
傅棲鵲像往常一樣用了早膳,然後在院子裡散步消食。經過他身邊時,她忽然停下腳步,鼻尖輕輕嗅了嗅,眉頭微蹙:“謝侍衛,你身上……似乎有股淡淡的血腥氣?”
謝蘭因身體猛地一僵,垂在身側的手瞬間握緊,麵上卻不動聲色:“小姐怕是聞錯了,許是昨日清理獵物沾染的味道未曾散儘。”
“是嗎?”傅棲鵲歪頭看他,目光清澈,仿佛真的隻是隨口一問,“我還以為你受傷了呢。”她頓了頓,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個玲瓏小巧的白玉瓷瓶,塞到他手裡,動作快得讓他來不及反應。
“喏,這是宮裡賞下來的金瘡藥,效果極好。我瞧著這瓶子好看,便留著了,反正我也用不上,給你吧。”她語氣輕鬆,仿佛在處置一件無關緊要的小玩意,“萬一……哪天清理獵物不小心劃傷了,也能應應急。”
那瓷瓶還帶著她袖中的溫熱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馨香。謝蘭因握著那冰涼又溫潤的瓶子,隻覺得掌心滾燙。她知道了?她看出他昨夜外出並且受了傷?還是……又一次巧合的、“貼心”的賞賜?
他喉嚨發緊,拒絕的話在舌尖滾了滾,卻在對上她那雙看似無辜,實則洞悉一切的眼眸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最終隻是深深低下頭,啞聲道:“……多謝小姐。”
傅棲鵲滿意地笑了,轉身繼續散步,裙擺劃過優美的弧線。走了幾步,又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回頭補充道:“對了,這藥性子烈,用的時候可能會有些疼,忍著點。”
她語氣裡的那點“關切”,恰到好處地戳在謝蘭因心上,不輕不重,卻讓他整顆心都跟著蜷縮了一下。
是夜,謝蘭因在自己簡陋的房中,褪下上衣,左肩胛處一道寸許長的傷口赫然在目,雖然不深,但皮肉外翻,隱隱滲出血絲。這是昨夜與二皇子彆院守衛交手時,不慎被對方的淬毒暗器擦傷,雖及時逼出毒素,傷口卻愈合緩慢。
他看著桌上那瓶白玉瓷瓶,猶豫良久,終究還是拔開了瓶塞。一股清冽的藥香撲麵而來,確是上好的金瘡藥。他小心地將藥粉撒在傷口上,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他悶哼一聲,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卻緊咬著牙關沒有發出更多聲音。
藥效發作後,傷口處傳來一陣清涼,疼痛果然緩解不少。
他重新包紮好傷口,拿起那個空了的白玉瓷瓶,指尖細細摩挲著瓶身上細膩的紋路。這瓶子精致小巧,一看便知是女兒家喜愛之物,絕非她口中“用不上”的玩意。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一次次地試探,又一次次地給予看似不經意的關懷。她到底想從他這裡得到什麼?還是說……她真的,隻是單純地……在意他?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在他荒蕪的心田中瘋長,帶著一種禁忌的、危險的誘惑力。他猛地攥緊瓷瓶,冰涼的玉質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肌膚裡。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告訴自己。他身負血海深仇,前途未卜,生死難料,任何一絲額外的牽絆,都可能是致命的弱點,也會將無辜的她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必須守住防線,必須……
翌日,傅棲鵲發現謝蘭因似乎又變回了最初那塊油鹽不進的“冷石頭”,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默,周身的氣息也更加疏離。她送去的茶點,他紋絲不動;她尋借口與他說話,他答非所問。
晚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私下對傅棲鵲道:“小姐,這謝侍衛怎麼像塊捂不熱的寒鐵似的?您對他這麼好……”
傅棲鵲卻隻是悠悠地品著茶,唇邊笑意未減:“寒鐵才好,打磨起來才更有意思。你看他那副明明在意,卻非要強裝冷漠的樣子,不可愛嗎?”
她放下茶盞,目光投向窗外那道挺拔卻孤寂的身影,語氣帶著一絲玩味,一絲勢在必得:“他越是想逃,我就越是想看看,他這副冷硬的外殼底下,到底藏著怎樣的一顆心。”
她招手喚晚晴近前,低聲吩咐了幾句。晚晴聽著,眼睛漸漸亮了起來,連連點頭。
片刻後,晚晴捧著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玄色外袍走到謝蘭因麵前,笑道:“謝侍衛,這是小姐吩咐給您新做的執勤外袍,用的是江南新進的雲緞,輕便耐磨,您試試合不合身?”
謝蘭因看著那件明顯用料考究、絕非普通侍衛規製的外袍,眉頭微蹙,正要拒絕。
晚晴卻搶先一步,壓低聲音,快速說道:“小姐還說,舊袍子袖口都被磨得起毛邊了,穿著巡視,免得落了咱們國公府的臉麵。讓您務必換上。”她將衣袍塞進他手裡,又補充了一句,聲音更輕,幾乎隻有兩人能聽見:“小姐還說……‘夜露寒重,新袍子厚實些’。”
謝蘭因拿著衣袍的手,驟然收緊。
夜露寒重……她果然什麼都知道!
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是窘迫,是惱怒,還有一種……被看穿、被關懷所帶來的,近乎戰栗的悸動。他感覺自己在她麵前,仿佛無所遁形。
他站在原地,拿著那件柔軟卻重若千鈞的新袍,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
而棲梧閣內,傅棲鵲透過半開的窗欞,看著他那副僵立無措的模樣,輕輕撫過鎖骨下那粒小紅痣,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
“謝蘭因,你的‘規矩’,還能守多久呢?”她低聲自語,如同最耐心的獵手,等待著獵物自己走入陷阱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