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突起,風撐掉落,啪地一聲,窗扇重重砸上窗欞,將嗚嗚咽咽的狂風關在了窗外。
院中枯枿朽株被吹得東倒西歪,黑黢黢的影子爬上窗紙,鬼魅似的,張牙舞爪、猙獰可怖。
女子手提一盞竹編燈籠,逆風而行。
燈籠不算亮,隻照得清腳下幾步路,晃晃蕩蕩中,燭火幾欲熄滅。
不知是何緣故,平日守在門前的婢女竟是一個都瞧不見。
院落靜得有些怕人。
瞧見屋內亮著燈,女子不禁舒了口氣,卻又是一歎。
拉開門扇,她走了進去,擱下手中的燈籠,一麵理著被風吹亂的頭發,一麵抱怨。
“夜深了,你既讓伺候的人都去歇著,為何自己還不安置?明日不是還要早起趕路嗎?此去司州,路途遙遠,你夜夜這般心煩意悶地熬著,身體又如何能扛得住?”
說著話,她眼眶直泛酸。
“即便你不為自己考慮,也總該想想我與孩子吧,如今,我也不求什麼地位尊榮、錦衣玉食,隻要咱們好好活著,即便日子過得苦些,又怕什麼呢?”
見人遲遲不吭氣,她拭掉眼淚,有些怨怪地瞪過去,可瞧見眼前的一幕,瞬間白了臉,渾身僵硬著,再發不出一聲。
寬敞的居室裡,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具屍體,正是不見蹤影的婢女,殷紅的鮮血流得到處都是。
身穿紅裙的蒙麵人,手持長劍,劍尖抵在案前端坐的男子脖間。
女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不及驚呼出聲,眼前一花,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接著,脖頸傳來巨大的刺痛,有溫熱的液體噴灑出來,濺上一旁的曲尺屏風。
“阿容!”
男人想衝上去,剛站起身,長劍一轉,劍尖重新對上他的脖子。
倒在地上的人,抽搐幾下,再沒動靜。
伸出的手無力落下,男人望著滿屋的屍體,嗬嗬地笑了起來: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當年,高帝為穩固江山,幾乎屠儘劉宋宗親!因果輪回,善惡有報!終於,也輪到咱們蕭氏骨肉相殘,這就是報應,報應啊……”
狂放的笑聲戛然而止,迸出的鮮血,澆滅燭火。
居室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沉魚提著劍,越過屍體,邁出門檻。
劍上滴落的鮮血,隨著步伐,留下一串印記。
空蕩蕩的驛館內,墳場似的,死寂一片,細看之下,有幾道黑影飄來蕩去。
狂風卷來一陣陣刺鼻嗆人的氣味兒。
是火油。
沉魚在狂風肆虐的院落站定,血紅的裙裾飛揚不止,像是開在黃泉路上的忘川花。
她抬頭望一眼天空,烏雲蔽月,夜黑如墨。
殺人滅口的事兒,她早已習以為常。
唯獨這次,桂陽王臨死前說的話,叫她覺得有些不同。
他說,因果輪回,善惡有報。
什麼是因,什麼是果?什麼是善,什麼又是惡?
沉魚有些不懂。
慕容熙曾教過她那樣多的東西,卻從來沒教過她,何謂因果輪回,善惡有報?
她也曾殺過那麼多的人,有王公貴族,有富商巨賈,亦有布衣芒屩,麵對死亡,誰不是聲淚俱下,跪地告饒?
可這個桂陽王,卻是在笑。
麵對死亡,他為何要笑?
沉魚不懂。
當然,她也不需要懂。
殺手隻需執行命令,無須問東問西。
“燒。”
沉魚拿出帕子拭掉劍上的血,然後收劍入鞘,帶血的帕子翻滾著飄進火海。
尚未走出幾步,身後就有炙烤的熱浪襲來。
沉魚沒回頭。
有風的夜裡,火勢必然凶猛。
*
回到宣城郡公府,已是亥時三刻,著實比預計的時間晚了許多,沉魚一如往常,沐浴更衣後,才回烏園複命。
烏園,是慕容熙的院落。
青玉石的小徑兩旁,栽滿了烏園花。
每逢春夏時節,藍色的花朵開滿庭院,十分好看。
現下入了秋,再不聞半點花香,到底是過了花期。
沉魚略略一算,不知不覺間,看這烏園的花開花落,竟也快二十載了。
如此說來,她跟著慕容熙也快二十載了。
慕容熙是宣城郡公的世子,因喜愛烏園花,又住在烏園,坊間戲稱他烏園公子。
慕容熙說過,不許她將彆人的血帶回烏園。
因此,不論她幾時回來,必得先沐浴更衣。
永熙四年,宣城郡公病逝。
世子慕容熙,閉門謝客,居喪守孝。
這一守,便是三年。
世人都道,烏園公子渾金璞玉、至純至真,與他專權跋扈的父親,全然不同。
然而,旁人哪裡知道,慕容熙早於三年前就秘密接替了宣城郡公,成為皇帝暗中肅清朝野的心腹。
月前,桂陽王府的長史與典簽聯合上奏,說桂陽王圖謀不軌,多次與叛黨餘孽暗中往來。
自劉宋朝以來,各州府商討軍政要務時,為保證所議之事不被篡改,凡參與議事人員及時間都需記錄在冊,並交由專人管理,此管理者是為典簽。
典簽雖出身普通,卻為皇帝所派,乃皇帝使者。
中央機要文書,皆先經過典簽,再下送各刺史、宗王之手;而地方要務,依然由典簽負責上報皇帝,故一年之中,典簽數次往返於藩鎮與都城之間。
聽完長史與典簽列舉桂陽王的數條罪狀,皇帝勃然大怒。
今上登基以來,最見不得煮豆燃萁之事,一向厚待宗室。
如今聽得桂陽王有不臣之心,震怒之下,又覺不經之談,不僅將告密者斥責一番,還一連斬殺七八人,絕不相信桂陽王另有企圖,定是有人蓄意陷害。
奈何餘孽被俘,證據確鑿,皇帝隻得含淚處置桂陽王。
饒是如此,皇帝亦不忍傷其性命,痛哭一番,隻下令褫奪其封號,圈禁於司州。
前日,被貶為庶人的桂陽王攜著家眷,從建康出發,前往司州。
沉魚行至門前。
不出意外的話,桂陽王以死謝罪的消息,明天就會傳遍大梁的大街小巷。
見她回來,有守在門前的人出言提醒。
“世子已問了你三回。”
“進來。”
沉魚尚未開口,門內就響起慕容熙輕輕的咳嗽聲。
她推開門,邁了進去。
穿過三道錦帳重簾,她瞧見坐在七弦琴前的人。
玉骨冰姿,瓊枝玉樹。
“為何晚歸?”
慕容熙沒有像往日一般撫琴,而是坐在案幾前,手肘撐在玉憑幾上,斜靠著,除去金玉冠飾,烏發長長地披散下來,像是一朵靜靜開在水畔弱不禁風的水芙蓉,純潔優雅。
沉魚悄悄往案幾上瞟。
臨行前,慕容熙總會點上一爐香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