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在冰冷湖底的碎石,一點點被無形的力量打撈起來。首先恢複的是聽覺,篝火燃燒時輕微的劈啪聲,如同遙遠的鼓點敲擊著混沌的黑暗。隨後是觸覺,身下是乾燥柔軟的草鋪,一件還帶著些許體溫的寬大外袍蓋在身上,驅散了部分浸入骨髓的寒意。最後是嗅覺,淡淡的、混合著某種草木清香的女子體味,縈繞在鼻尖,與記憶深處某個神秘身影重合。
李恒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野逐漸聚焦。他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狹小但乾燥的山洞內,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隻透進些許天光,判斷已是白天。一簇小小的篝火在洞中央跳躍,映照出坐在火堆旁的那個窈窕身影。
月無瑕。
她依舊穿著那身深色衣裙,側對著他,正用一根樹枝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火堆,跳動的火光在她白皙近乎透明的臉頰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影子,讓人看不清她具體的表情。
“醒了?”她沒有回頭,聲音帶著一貫的慵懶沙啞,仿佛隻是隨口一問。
李恒嘗試移動身體,頓時牽動了內腑的傷勢,一陣劇烈的咳嗽讓他蜷縮起來,嘴角溢出新的血沫。碧波潭底最後那一下,幾乎震散了他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一點混沌氣息,傷勢比之前更重。
一件水囊被拋到他手邊。
“死不了就喝點水,彆弄臟我的地方。”月無瑕的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
李恒沉默地拿起水囊,抿了幾口清水,乾灼的喉嚨得到滋潤,才沙啞地開口:“……多謝師姐……又一次救命之恩。”
月無瑕終於轉過頭,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在火光下閃爍著幽光,落在他蒼白如紙的臉上:“謝我?謝我什麼?謝我沒讓你死在那潭臭水裡,還是謝我讓你有機會把那好不容易維持的接引點攪得天翻地覆?”
她的語氣帶著一絲譏誚,但李恒卻敏銳地捕捉到她話裡更深層的意思。她知道他做了什麼,而且……似乎並不反對,甚至有點……樂見其成?
“那接引點……”
“暫時廢了。”月無瑕打斷他,重新撥弄起火堆,“你那一匕首,歪打正著,攪亂了核心的墟能平衡,沒個一年半載,他們彆想重新啟動。不過,你也徹底把掠天教得罪死了。現在,他們恐怕不止想抓你,更想把你剝皮抽筋,煉魂點燈。”
李恒心中並無多少恐懼,反而有種破釜沉舟後的平靜。他從懷中摸出那枚黑色石符,它此刻已經恢複了冰涼,表麵的紋路也黯淡下去。“這石符……”
“一個信物,也是鑰匙,偶爾能派上點用場。”月無瑕瞥了一眼,輕描淡寫,“現在沒用了,那處通道應該已經徹底崩塌了。”
李恒將石符握在掌心,冰涼的觸感讓他思緒清晰了些。“師姐對掠天教,似乎知之甚深。”
月無瑕的動作頓了頓,火光映照下,她的側臉線條顯得有些冷硬。“知道得多,死得也快。你確定想知道?”
“我已經卷進來了。”李恒看著她,眼神平靜而堅定,“與其糊裡糊塗地死,不如做個明白鬼。”
月無瑕與他對視片刻,忽然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山洞裡顯得有些空靈。“掠天教……不過是一群被古老謊言蠱惑,自以為能竊取神魔權柄的可憐蟲罷了。他們信奉所謂的‘墟神’,認為通過接引墟界氣息,轉化生靈靈慧,就能獲得超越凡俗的力量,甚至打開通往……某個地方的門。”
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但他們不知道,或者說不願相信,他們接引來的,並非恩賜,而是更為貪婪的……食欲。他們所謂的‘墟奴’,不過是養料和工具。張遠山那樣的失敗品是養料,趙乾那樣被初步侵蝕、尚保留部分自我的,是更好用的工具。”
趙乾!果然是工具!李恒心中一震,許多關於趙乾行為異常的疑點,此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他們為何要選中書院天才?”
“靈慧充沛,神魂純淨,是上好的‘資糧’,也更容易被侵蝕和掌控。”月無瑕語氣淡漠,“書院,不過是他們眾多‘獵場’中的一個罷了。”
“他們的老巢在哪裡?首領是誰?”
月無瑕搖了搖頭,火光在她眼中跳躍:“巢穴?他們像老鼠一樣,藏在無數陰暗的角落裡。至於首領……沒人見過其真麵目,或許,根本就不是‘人’。”
不是人?李恒想起了碧波潭底那張由漆黑霧氣凝聚的、雙眼是漩渦的鬼臉,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
“你呢?”李恒直視著月無瑕,“你又是什麼人?為何要與他們作對?又為何……屢次幫我?”
月無瑕迎著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帶著幾分神秘,幾分疏離:“我?一個看他們不順眼的過客而已。幫你……或許隻是覺得,你這顆意外的棋子,能把他們的棋盤攪得更亂一些,讓我看得更開心。”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你的命暫時保住了,傷勢自己慢慢調養。這裡還算安全,但不宜久留。等你能動彈了,自己回書院去吧。”
說完,她不再停留,身影如同融入陰影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藤蔓之後,仿佛從未出現過。
山洞裡隻剩下李恒一人,篝火劈啪作響。月無瑕的話在他腦海中回蕩,信息量巨大,卻也留下了更多的謎團。她顯然沒有說出全部真相,但至少,他對掠天教的本質,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他不再多想,收斂心神,全力運轉《墟元圖錄》的基礎法門,同時引導著體內殘存的藥力,修複著千瘡百孔的身體。混沌氣息雖然微弱,但其本質似乎極高,對修複這種帶有詭異侵蝕屬性的傷勢,有著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在山洞裡休養了整整三天。期間,他反複回憶碧波潭底的經曆,尤其是那黑色石符和母親玉佩在關鍵時刻的異動。這兩件東西,似乎都對“墟界氣息”有著某種克製或反應。母親的玉佩……難道也隱藏著什麼秘密?
三天後,他的傷勢穩定下來,雖然距離痊愈還差得遠,但已能自如行動。他熄滅篝火,清理掉所有痕跡,悄然離開了山洞。
返回書院的路上,他更加小心謹慎,專挑最偏僻的路徑。他注意到,山林間似乎多了一些陌生的麵孔,眼神銳利,氣息陰冷,像是在搜尋著什麼。掠天教的觸手,果然已經蔓延開來。
數日後,當他風塵仆仆、臉色依舊帶著病態蒼白的回到天荒書院時,明顯感覺到書院的氣氛有些異樣。守衛似乎森嚴了些,來往的學子們竊竊私語,臉上帶著緊張和好奇。
他剛回到自己的陋室附近,早已等候在此的林清瑤便快步迎了上來,清麗的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急和關切。
“李師兄!你總算回來了!”她壓低聲音,“這幾日你去哪裡了?書院裡出事了!”
“何事?”李恒心中一緊。
“趙乾師兄……他前日夜裡在自家靜室中,突然走火入魔,狀若瘋癲,攻擊同門,最後……最後被聞訊趕來的長老們聯手……擊斃了!”林清瑤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而且,在他房間裡,發現了一些……一些刻畫著詭異紋路的物品,還有殘留的、令人不適的腥冷氣息。執法殿正在嚴查此事!”
趙乾死了!被擊斃!
李恒瞳孔微縮。是滅口!掠天教動作好快!他們顯然是為了切斷線索,防止趙乾暴露更多信息!
就在這時,一名身著執法殿服飾的弟子麵無表情地走了過來,冷聲道:“李恒師弟?執法長老有令,請你即刻前往執法殿,配合調查趙乾師兄一事。”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李恒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對林清瑤投去一個安撫的眼神,隨即對那名執法弟子平靜地點了點頭:“好,我隨你去。”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現在才剛剛開始。執法殿的詢問,掠天教的暗中窺視,都如同無形的羅網,等待著他。但他不再是那個隻能被動承受的書生,碧波潭底的生死搏殺,讓他完成了一次蛻變。
他整理了一下依舊有些褶皺和血汙的青衫,挺直脊背,眼神沉靜地跟在那名執法弟子身後,朝著書院深處那座象征著紀律與威嚴的黑色大殿走去。
他的步伐穩定,仿佛踏上的不是受審之路,而是另一段征途的起點。袖中的手,悄然握緊了那枚溫潤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