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法殿坐落在書院西北角，通體由巨大的玄黑巨石壘砌而成，飛簷如刀，殿門似閘，尚未靠近，便能感受到一股肅殺沉重的威壓，仿佛連空氣都凝滯了幾分。帶路的執法弟子麵無表情，如同石雕，唯有靴子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在寂靜的回廊中回蕩，格外清晰。
李恒跟在後麵，臉色依舊蒼白，步伐卻穩如磐石。他體內傷勢未愈，混沌氣息也僅恢複一絲，但碧波潭底的生死搏殺，以及月無瑕透露的驚人秘辛，已讓他的心誌磨礪得遠超同齡人。他快速梳理著思緒：趙乾之死，掠天教滅口，執法殿介入……這既是危機，也可能是一個機會，一個將掠天教的陰影部分暴露在書院高層麵前的機會。關鍵在於，他該如何陳述，才能既撇清自身嫌疑，又能引起足夠的重視，而不至於被那隱藏在暗處的黑手反噬。
沉重的殿門緩緩開啟，發出沉悶的吱呀聲，仿佛巨獸張開了口。殿內光線幽暗，隻有兩側牆壁上鑲嵌的幾盞長明燈，跳動著昏黃的火苗。正前方，三級石階之上，擺著一張巨大的玄鐵案幾，案後端坐著三人。
居中者，是一位麵容清臒、目光銳利如鷹隼的老者，身著黑袍，袖口繡著銀色的執法紋章，正是執法殿首席長老，鐵無情。其左側，是一位麵色紅潤、眼神卻帶著幾分閃爍的胖長老，姓錢，主管書院物資。右側，則是一位麵容冷峻、懷抱連鞘長劍的中年女子，乃是劍道教習之一，冷梅。蘇淩雪靜立在冷梅身後，清冷的眸子落在李恒身上，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審視。
除了他們，殿內兩側還肅立著八名氣息沉凝的執法弟子，眼神如刀，鎖定著李恒的一舉一動。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弟子李恒，見過鐵長老，錢長老，冷教習。”李恒走到殿中，依禮躬身，聲音平穩，不卑不亢。
鐵無情沒有說話，隻是用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李恒，目光在他蒼白的麵色和沾染塵汙的衣衫上停留片刻。錢長老則輕咳一聲，率先開口，語氣帶著慣常的和稀泥，卻又暗藏機鋒：
“李恒啊，不必緊張。今日喚你來，主要是了解一下情況。聽聞你前幾日請假離院，不知所為何事？又為何恰好是在趙乾師侄出事前後歸來？而且看你氣色，似乎……在外經曆了不少風波？”
這話問得刁鑽，直接將他的離院與趙乾之死關聯起來。李恒心中冷笑，麵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疲憊與後怕，拱手回道：“回錢長老，弟子家中確有急事，不得不返。歸途路遇山匪攔路，弟子拚死才得以逃脫，身受重傷，故而狼狽，耽擱了歸期。至於趙乾師兄之事，弟子亦是剛剛歸來，聽林師妹說起，才知此等噩耗，心中亦是震驚悲痛。”
他半真半假，將遇襲之事推到虛無的山匪身上，絕口不提噬魂穀與碧波潭。
“山匪？”錢長老眯了眯眼，顯然不信，“據我所知，你返鄉路徑，似乎並非山匪猖獗之地。而且，有學子反映，曾見你在黑風山脈附近出沒，這又作何解釋？”
果然有人盯著自己！李恒心頭一凜，知道單純抵賴無用，必須拋出一些真實且有價值的信息，才能取信於人，並引導調查方向。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適時的露出一絲猶豫和掙紮，隨即像是下定了決心，開口道：“弟子不敢隱瞞。弟子離院，確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調查一事。”他抬起頭，目光坦然地看向鐵無情，“弟子此前整理舊籍，發現近些年來，書院有數位天賦優異的師兄師姐，在外出後皆遭遇不測，或心神受損，或道基半毀，記錄多有蹊蹺。弟子心生疑惑，又聯想到自身曾在幽冥洞天遇險，僥幸逃生後，總覺此事背後或有隱情。故而……故而才冒昧私自前往幾位師兄師姐出事的區域附近查探，想尋找些線索。”
此言一出，殿內眾人神色各異。錢長老眉頭皺起，冷梅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蘇淩雪的目光則更加專注。鐵無情依舊麵無表情，隻是手指輕輕敲擊著玄鐵案幾，發出篤篤的輕響。
“哦？你發現了什麼？”鐵無情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李恒從懷中取出那卷《九域異物誌》殘卷——這是他離開山洞前特意帶上的，以及那張包打聽處購得的、標注了黑風山脈和碧波潭的地圖，雙手呈上。
“弟子在黑風山脈一處名為‘噬魂穀’的險地，發現了一座殘破的古老陣法，陣紋詭異，散發著侵蝕神魂的陰冷氣息，與卷宗中記載幾位師兄師姐的症狀頗有相似之處。弟子還在那裡，遭遇了一種由黑霧凝聚、能攻擊神魂的邪祟。”他略去了自己引動殘陣反噬的細節，隻強調發現和遭遇，“而在碧波潭附近，弟子也察覺到了類似的不詳氣息，但因傷勢加重，未敢深入。”
一名執法弟子將殘卷和地圖接過，呈到鐵無情案前。
鐵無情展開殘卷，目光掃過那描繪著詭異紋路的插圖和關於“墟界氣息”、“蝕魂”的模糊記載，又看了看地圖上被重點標注的區域，眼神漸漸變得凝重。他拿起地圖，仔細審視著上麵包打聽留下的暗紅色標記和注釋，半晌不語。
錢長老湊過去看了幾眼，臉色微變，乾笑道：“這……這些不過是些荒誕不經的野史雜記和來路不明的地圖，豈能作為憑證？那噬魂穀本就是險地，有些邪祟出沒也屬正常……”
“那趙乾房中發現的那枚，帶著同樣紋路的骨片，以及殘留的‘腥冷氣息’，又作何解釋？”一直沉默的冷梅突然開口，聲音如她的名字般冷冽，打斷了錢長老的話，“據查驗弟子回報，那氣息，與李恒描述的那邪祟氣息，性質極為相似。”
錢長老頓時語塞，臉色有些難看。
鐵無情放下地圖，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李恒：“你可知，私自離院，擅闖險地，該當何罪？”
“弟子知罪，甘願受罰。”李恒低頭，“但弟子懇請長老明察！幾位師兄師姐之遭遇，趙乾師兄之慘死，絕非偶然！背後定然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那詭異紋路，那侵蝕神魂的氣息，絕非尋常！弟子人微言輕，但所言句句屬實，皆是為了書院安寧，不忍再見同門遭難！”
他語氣懇切，帶著少年人的熱血與執著，更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驚悸與後怕，表演得天衣無縫。
鐵無情凝視著他，似乎在判斷他話語中的真偽，以及他整個人。殿內陷入一片死寂，隻有長明燈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
許久，鐵無情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聽不出喜怒：“你所言之事，執法殿自會詳查。你私自離院，觸犯院規，罰你禁足居所三月，扣除本年所有修煉資源，以示懲戒。在此期間，不得再插手此事，若有任何發現，需立即上報，不得有誤！”
禁足三月，扣除資源！這懲罰不算輕，但相較於他捅出的簍子，已是網開一麵。李恒知道，這是鐵無情在變相保護他，讓他暫時遠離漩渦中心，同時也給了執法殿調查的時間和空間。
“弟子領罰，謝長老！”李恒躬身。
“帶他下去。”鐵無情揮了揮手。
兩名執法弟子上前，示意李恒離開。
就在李恒轉身，即將踏出殿門的那一刻，一直沉默不語的蘇淩雪，忽然上前一步，對鐵無情躬身道：“鐵師叔，李師弟傷勢未愈，禁足期間，可否允許弟子偶爾前往探望，以免其傷勢惡化，耽誤了根基？”
鐵無情看了蘇淩雪一眼，又瞥了一眼李恒，淡淡道：“可。但需有執法弟子陪同。”
“謝師叔。”蘇淩雪退下，目光與李恒短暫交彙，依舊清冷，卻似乎多了一絲彆的意味。
李恒心中一暖，知道這是蘇淩雪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支持。他再次行禮，隨後在執法弟子的“護送”下，離開了壓抑的執法殿。
當他踏出殿門，重新感受到外麵的陽光和空氣時，才發現自己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浸濕。他知道，這場風波並未結束，僅僅是暫時告一段落。掠天教的陰影依舊籠罩，執法殿的調查也前途未卜。
但他成功地將懷疑的種子，埋在了書院高層心中。而且，三個月的禁足期，對他而言，未必是壞事。他需要時間，需要安靜地療傷，更需要……消化碧波潭的收獲，以及，探尋體內《墟元圖錄》和那枚玉佩更深層的秘密。
他抬頭，望向居所的方向，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而深邃。
禁足，不過是另一種形勢的閉關。當他再次走出時，必將不再是任人拿捏的螻蟻。
而在執法殿內，李恒離去後，鐵無情摩挲著那卷《九域異物誌》殘篇，對冷梅沉聲道：“冷師妹，此事你怎麼看？”
冷梅懷抱長劍，麵無表情：“此子所言，七八為真。那紋路，那氣息，讓我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古老記載。看來，書院裡，確實混進了一些不該有的東西。”
錢長老臉色變幻，最終擠出笑容：“或許是些邪修作祟，我們加強戒備，仔細清查便是……”
鐵無情沒有理會他，目光幽深地望向殿外虛空，喃喃自語：“幽冥洞天，噬魂穀，碧波潭……天才折損……墟界氣息……看來，虛道仙師兄當年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這平靜了太久的天荒，怕是又要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