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薛綠早早梳妝打扮好,出門與長房大伯父薛德民、大堂兄薛長林會合,一同駕車往縣城去,拜會已故縣令謝懷恩的遺孀謝夫人。
來到縣衙,裡頭不複先前的兵荒馬亂,已經恢複了基本的秩序,卻彆有一股蒼涼感。人少了許多,還留下來的吏員與差役臉上都透著茫然和焦慮。
院子裡還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青石板上淡淡的血痕印記猶存,仿佛在向所有人訴說著曾經發生在此的慘案。
薛德民拜訪縣丞去了,薛長林轉身去尋其他苦主的家眷說話。薛綠站在縣衙院子裡,看著父親慘死時留下來的血痕,咬緊了牙關,深吸了幾口氣,方才冷靜下來,抬腳往後衙走去。
謝夫人自打丈夫慘死那日起,便傷心得病倒了,之後一直閉門謝客。除了縣丞太太,再沒外人見過她。不過,得知薛綠來探望,她還是鬆口將人迎了進來。
謝夫人麵色蒼白,一臉病容,虛弱地歪在榻上,隻草草挽了個發髻,套了件披風。她並沒將薛綠當成外人,因此也不在意見客時的禮數。
見了薛綠,她不等薛綠下拜見禮,便一把將人拉起來,哭道:“我的兒呀——你我為何這般命苦?竟然同遭如此橫禍!”
薛綠對她其實很陌生,忽然被她抱入懷中,原本滿心的不自在,隻是聽她哀泣之語,想到自己驟然遭受喪父之痛,父親死得那麼慘,身後還擺脫不掉汙名,自己遭遇未婚夫背叛,遠離親人,被迫入宮為奴……
想著想著,她也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場。謝夫人到底體弱,沒哭多久就撐不住了。仆婦忙忙上前勸說,才讓她放開了薛綠,軟軟歪回榻上歇息,卻依然默默流著淚。
薛綠擦去麵上淚痕,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小聲道:“晚輩失儀了,請夫人莫怪……”
謝夫人緩緩搖頭,虛弱地說:“都這時候了,還說什麼禮儀……誰家失了至親,不是痛不欲生呢?”
仆婦請薛綠在榻邊繡墩上坐下,上了茶來,便在謝夫人的眼神示意下退了出去。
謝夫人緩過氣來,心情稍稍平複了些,開始關心地問起薛綠家裡的情況,問她父親的喪事辦得如何?家裡可還有人照顧她生活起居?族人可有欺負她?仆從可老實聽話……
薛綠聽出謝夫人對自己是真心關懷,才會問得這般仔細,心中感動,便也投桃報李,關心地問起了謝家的情形。
謝夫人流淚道:“家裡就這樣了……管家四處打聽消息,替老爺喊冤,卻始終沒人能給個準話。如今老爺還停靈在家中,若不得昭雪,如何能安心入土……”
薛綠吃了一驚,她進來時並沒看見靈堂,還以為謝懷恩也如她父親薛德誠一般,早已辦好了喪事,萬萬沒想到他還停靈在家中。
雖說謝家原籍不在春柳縣,謝懷恩多半要被家人送回家鄉安葬,但好歹要在春柳縣暫時尋個妥當的地方存放棺木。否則,一旦朝廷定下罪名,謝家家眷受到牽連,他的後事要怎麼辦?!
薛綠看向謝夫人,不知道她是否想到了這一點,猶豫了一下,便問:“不知世兄如今身在何處?多早晚能到春柳縣來呢?謝大人的後事,總是需要世兄來主理的。”
謝夫人歎道:“老爺一出事,我就打發人往京裡送信了。就算快馬加鞭,也得十天八天的功夫。等到雪律趕來春柳縣,沒半個月是不成的。
“我如今心急如焚,就盼著雪律儘快趕到。家裡如今這情形,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還得等他來拿主意。”
雪律?這好像是謝詠的字。薛綠隱約記得從前曾聽見有人這麼稱呼他。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發生在縣衙的血案才過去五日,謝家的信使隻怕還未到達京城。要等到謝詠得信,趕來春柳縣奔喪,天知道還要幾日?
要知道,謝詠在京城並非自由身,他還得向宮中告假,才能離京。倘若他要為父申冤,耽誤的時間就更多了。半個月後能不能到春柳縣,還是未知之數呢。
薛綠心中暗忖,她不能在家死等。石寶生帶走了她父親的收藏,裡頭有許多珍貴之物,若是置之不理,等到石寶生跟著新拜的老師進京,期間還拿那些寶物送禮求人,東西就很難追回來了……
石家人離開春柳縣後,直接去了德州,沒逗留多久便進京去了。若她想要取回父親的遺物,就必須在他們離開德州之前,采取行動。
薛綠正思索著,又聽得謝夫人哽咽道:“不過……興許用不著等這麼久。中秋快到了,原本雪律就來信提過,說要向皇上告假,來春柳縣陪我們過節的……”
薛綠頓時精神一震,忙問:“若是世兄打算到春柳縣來過中秋節,那他大約什麼時候會從京城出發?中途又是否會聽到消息呢?”
“他武藝好,騎馬快,提前十天半月出發都有可能,路上定會順路拜訪他高姑姑家,肖家人定會告訴他消息。”謝夫人說著又掉了淚,“我可憐的兒,他要是知道他爹出事了,該有多麼難過呀,明明說好了要中秋團圓的……”
薛綠追問:“不知肖家在哪裡?那位高姑姑又是……”
謝夫人抹淚道:“他高姑姑是他師傅的師妹,乃是東海劍廬的女弟子,嫁到了德州城的肖家。她是離我們最近的親戚了。
“老爺出事後,我也打發人給她送了信,興許她會過來吊唁……”
如此說來,謝詠近期很有可能會在路經德州時聽說他父親的喪信,無須多等半個月,他就要趕到春柳縣了?
薛綠鬆一口氣之餘,心中又有些犯愁:謝詠得信時不在京城,那又有誰會在京城替謝懷恩喊冤呢?
還有,她是繼續留在家中等待謝詠,還是先往德州尋石寶生的晦氣?
正巧,石寶生會在德州滯留,而謝詠到達春柳縣之前,也會先去德州……
薛綠正猶豫間,便聽得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她扭頭望去,卻是謝家的管家麵帶焦慮與憤然,停在了門外:“夫人,府城方才來信,說最新消息,那凶徒向耿大將軍獻上了輿圖,又催糧有功,得了耿大將軍誇獎,已然升了正六品的昭信校尉!”
薛綠吃了一驚,剛站起身來,便聽得身後傳來聲響,回頭一看,謝夫人已然麵色青白,昏死過去。
薛綠忙忙喚了謝家的仆婦來,管家又慌慌張張地去請大夫。過了好一會兒,謝夫人才幽幽醒轉,醒來一臉淒然,痛哭出聲:“天爺呀——”
謝家一片忙亂,薛綠實在不好意思久待,眼見著謝夫人緩過氣來,除了悲憤似乎沒有大礙,便主動提出告辭。
離開之前,她找謝家下人問了路,往謝懷恩大人的靈堂去了。
說是靈堂,其實隻是騰出一間廂房存放了棺槨與牌位罷了。死者身上的汙名一日未消,春柳縣衙也不敢公然為謝懷恩設靈堂,隻能這麼將就著。
薛綠給謝懷恩上了香,默默在心中祈禱著他在天之靈與東宮舊人的身份能庇護薛德誠等被害之人不會無辜蒙上汙名。
隻是想到謝家如今的狀態,她心裡實在沒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