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六娘惴惴不安地坐在茶攤上,看著薛綠為她叫了一杯茶,態度平靜而自然,就象完全不知道石家在德州城裡做了些什麼似的。
可薛綠都能在這個地方找到她了,又怎麼可能對石家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呢?
相比之下,一旁薛家奶娘周嬸那戒備又痛恨的表情,才更象是薛綠應該有的態度。
石六娘心虛又害怕,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薛綠這位曾經的未來嫂子。
“喝茶吧,這裡的茶不錯。”薛綠淡淡的道。
石六娘勉強笑了笑,順從地低頭喝了口茶,什麼滋味都沒嘗出來,隻乾巴巴地客套:“薛姐姐幾時到德州來的?也是來避戰的麼?”
“我昨兒進的城。”薛綠回答,“坐車在街邊走過的時候,看到你哥哥從茶樓裡出來,說是他得了詩會的魁首,又有城中貴女青眼,好事將近了。我還看到了你,不過當時你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一定沒發現我吧?”
石六娘麵色發白,頭垂得更低了。既然薛綠什麼都知道了,她再為兄長作任何辯解都沒有了意義。
她小聲說:“對不住,薛姐姐,哥哥不應該這麼做的,是他錯了……”
薛綠抬頭看她:“我還聽說,德州城裡人人都以為石公子是書香名門子弟,家世不凡。這也是你哥哥的主意嗎?
“如果他隻是來德州暫住些時日,不招惹彆人,撒個謊也無傷大雅。可他如今有意求娶名門閨秀,還撒這樣的謊,就不怕被人拆穿?
“春柳縣距離德州也不過一百多裡地,還稱不上天高地遠吧?他怎麼敢的?!”
石六娘其實也一直在擔心這一點,薛綠的話正說中她的心事,她立時就哭了出來:“我也害怕呀……我哥哥最初真不是有意的……”
從她斷斷續續的哭訴中,薛綠與奶娘總算弄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石家剛到德州時,確實是因為信服薛德誠的判斷,認為德州是一處遠離戰場的太平地界,距離家鄉春柳縣也不遠,適合他們避禍暫居,便在此住了下來。
考慮到薛德誠剛剛被汙蔑身死,石寶生擔心這位老師真的背上附逆罪名,會連累自己,因此進城後沒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與黃山先生門下有關,隻說是為避戰而來的讀書人。
如今在德州城裡,象他這樣合家前來避禍的人不少。石家在其中原本一點兒都不顯眼。
隻是石家父母舍不得花銀子住客棧,又怕租宅子需要付太多租金,正巧他們帶走的薛德誠收藏中,有其恩師黃山先生夫婦故居的地契和鑰匙,便索性全家搬進了那座宅子裡。
那宅子坐落在城中繁華地界,周圍的鄰居大多非富則貴。石寶生剛安頓下來,第二天就遇上了如今的老師黃鬆先生黃夢龍。兩人隻是閒談了半日,石寶生便得到了對方的賞識。
黃先生十分愛才,問石寶生可有師承。石寶生擔心薛德誠的案子會牽連自己,便聲稱自己從小跟隨叔叔讀書,在叔叔去世後就無人指點了,正想再拜一位老師,黃先生就當場將他收入門下。
有了黃先生這位名師引薦,石寶生得以進入德州城達官貴人的圈子。他偶然遇見了魯家大小姐,魯大小姐對他一見傾心,更喜愛他所作的詩詞文章,便透露了結親之意。
石寶生雖然也有幾身體麵的行頭,在人前儀態談吐都落落大方,看起來有著不輸給大家子弟的教養,可這都是托了恩師薛德誠的福。他本人著實沒多少家底,石家也隻是小康,遠遠配不上德州首富家的千金。
魯老爺對他心存疑慮,魯大小姐為了給心上人增添籌碼,便吹噓他是書香名門之後,又有功名在身,未來前程一片光明。
再加上魯大小姐偶爾發現石寶生家中廳堂裡掛著名家字畫,越發相信心上人出身不凡,就在父親與外人麵前,把牛皮吹得更響了。
石寶生未必不知道,這是魯大小姐在幫他打腫臉充胖子,可他實在不敢說出真相。
一旦說出了自己真正的家世,他怕魯大老爺會立刻將他掃地出門,連魯大小姐也會嫌棄起他來。
石六娘對薛綠哽咽道:“其實我們家裡人也知道,哥哥這麼做不對,可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們又能怎麼辦呢?魯大小姐往外放了話,若是哥哥拆了她的台,隻怕我們全家都無法再在德州城裡立足了……”
奶娘聞言,臉色好看了許多,還露出了同情之色:“怎會這樣……那魯小姐咋能亂說話呢……”
薛綠不為所動,隻問:“她看到的是什麼名家字畫?我記得黃山先生的老宅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收起來了,隻留下些尋常家具罷了。”
石六娘頓了頓,麵露愧色:“是……是我哥哥從薛先生交給他的箱子裡拿出來的……我們搬進那宅子,什麼都沒有,客人上門,瞧著太寒酸了,家裡人怕惹人笑話,就借用了幾幅字畫充門麵……”
薛綠冷笑。
“借用”,說得好聽,隻怕他們已經將那幾個箱子當成自己的東西了,根本沒想過要還吧?
她盯著石六娘,石六娘也心知自家做得不對,目光閃爍地避開了她的視線。
薛綠淡淡地說:“你哥哥如今硬撐著這個所謂名門才子的身份,不敢說出真相,看來是真有心要謀魯家這門親了?”
石六娘羞愧地低下了頭:“我……我們家實在……實在不敢得罪了魯家……”
薛綠冷笑:“德州比春柳縣大得多了,我就不信這裡的青年才俊個個都比不得石寶生。況且他也不是什麼天縱奇才,在讀書人裡也隻是中上天資,全靠我爹爹多年來細心教導指點,替他打好了基礎,與那真正的才子是沒法比的。
“比如他昨日在茶樓詩會上奪魁的那首詩,我就知道是他去年秋天作的。我爹替他改了三回,才把詩改得象模象樣。
“原本我爹還說,讓他去縣中文人中秋詩會上吟誦這首詩,請眾人鑒賞,也好為他揚名。但他說詩是老師改過的,並非全然出自他一人之手,他沒臉宣揚那是自己的作品,以此邀名。
“當時我爹還誇他謙遜呢,沒想到一年過去,今年中秋,他就有臉把這首詩拿出來當眾朗誦了,也不說那是他老師改過一半的,並非全然出自他一人之手,他可以放心用來邀名了。”
石六娘聽得臉上火辣辣的。她知道哥哥那首詩是事先準備好的,卻不曉得那並非他獨力創作。哥哥去年中秋不肯拿出詩來,今年卻肯了,不外乎替他改詩的老師已經去世,不會揭穿他罷了。
她隻覺得無地自容:“對不住,薛姐姐……”
薛綠繼續道:“石寶生容貌才華也就那樣,我是不信魯大小姐見慣世麵,無緣無故就會對他一見傾心的。但若他刻意在人家麵前表現,魯大小姐被他迷惑,也不出奇。”
她頓了頓:“所以,你們就沒必要一再對我說,那都是不得已了,說得好像是魯大小姐逼你哥哥屈從一般。人家大小姐想要什麼樣的青年才俊沒有?非得強求一個不情不願的石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