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起來,薛綠便梳洗打扮妥當,吃過早飯,看著大伯父薛德民帶大堂兄薛長林出門,便叫上奶娘與老蒼頭,離開了自家的小宅。
他們坐車來到黃山先生夫婦過去的故居門外,遠遠看著石寶生的母親石太太與鄰家婦人打招呼,得意洋洋地顯擺著自家兒子得名師、貴女青睞,未來前程一片光明。
她還跟人說,自家兒子從小專心讀書,哪怕有許多大家閨秀傾心,都始終不應,至今未曾婚配,就是因為有算命先生說,兒子的姻緣在他鄉,就在德州呐!
奶娘在馬車中聽到這一切,氣得全身都在發抖。
薛綠上輩子聽石太太這些話,都聽得耳朵起繭了,如今心中不起半點波瀾,隻是小聲囑咐老蒼頭:“快走吧,朝著城隍廟的方向去,彆叫她認出你來。”
老蒼頭提前將鬥笠戴得低低的,倒是不擔心會被認出來。他板著臉看了那宅子門楣上新掛的“石宅”牌匾一眼,冷笑一聲,便將馬車駛向了城隍廟。
今日不是進廟燒香的日子,城隍廟附近行人不多,隻有幾家鋪子剛開了門,大清早的生意也冷清。
薛綠讓老蒼頭將馬車趕到廟後的空地上,就在那兒等候,自己帶著奶娘走到他能看見的一個茶攤,在角落裡尋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了下來。
奶娘打量著茶攤,看著薛綠十分自然地向老板娘要了兩碗茶,仿佛真的隻是來喝茶歇腳的,忍不住小聲問:“姐兒,你不是說要找石六娘麼?在這地方……能找到她?”
薛綠淡淡地說:“奶娘可瞧見斜對麵那家針線鋪子了?我爹跟我娘說過,城隍廟邊上的這家鋪子,賣的繡線最是光潔勻稱,而且有很多彆家沒有的顏色。
“我跟石六娘提過,她當時就說,到了德州一定要來店裡逛逛。如今她住得離此不遠,有可能會過來逛一逛,咱們碰碰運氣便是。”
奶娘這才不多言了,隻是挑剔地盯著麵前的茶碗,像是在檢查它是否足夠乾淨。
薛綠朝針線鋪子看了幾眼,便調轉視線,看向針線鋪子旁的文房書鋪。
這才是她今日要找的目標。因為石六娘的心上人,就在這家鋪子裡。
如今天色還早,文房書鋪剛剛開門,尚無顧客進店。鋪子裡有個老夥計在打掃地麵,不一會兒,又有個身穿長衫的清俊青年從鋪子後頭走出來,整理起了架子上的書本。
就在這時,一個纖細的身影出現在了街口的位置。
少女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穿著一身青綠衫裙,頭上簪著新掐的花,斜斜插著一支銀花小釵,眉目清秀,膚色白晳。
她雖然隻是中人之姿,但勝在氣質清新,身段窈窕,亦彆有一番動人之處。
少女雙頰微紅,低著頭款款走來,目不斜視地略過了茶攤,在針線鋪子門前停了一停,雙眼朝旁邊的書鋪瞟了一眼,方才走進了針線鋪子裡。
她在針線鋪子裡買了兩卷繡線,數量不多,正常情況下很快就能用完。
老板娘問她要不要多買一些?也省得天天過來了,麻煩得很。
少女細聲細氣地回答:“是我娘讓我來的,我也不知道我娘每日都要些什麼顏色的絲線。橫豎家裡離得不遠,我每日跑跑腿,也不費事。”
老板娘自然不會拒絕每天上門的生意,便替她把繡線包好,收了錢。
少女走出針線鋪子,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了,還有哥哥要的紙!”便轉身走進了隔壁的書鋪。
她沒找那老夥計說話,隻低著頭向穿長衫的年輕男子詢問各種紙的價錢。
她好像忘了自己的兄長想要買哪一種紙,店裡的每一種紙品,她都要細細問過。那青年也不嫌煩,十分溫和耐心地一一回答,還主動告訴她,哪種紙更適合寫文章,哪種又是書畫用的上品。
少女最後隻要了一刀價位中等的紙,青年半點不嫌棄,反而迅速替她包紮好了,同時告訴她,店裡哪天哪些商品有優惠,歡迎她兄長來光顧。
少女紅著臉謝過了青年,伸手接過了那刀紙。兩人的手指好像碰在了一起,青年迅速小聲賠了不是,少女臉上更紅了,頭也垂得更低,含糊地好像說了句不要緊的話,便轉身往店門口急急走出來。
薛綠在現場看了整個經過,回想起石六娘上輩子私下告訴自己的“心事”,心中暗歎。
這青年名叫古仲平,是這家書鋪的二少東,隻能算是尋常殷實人家子弟,但其實古家是德州城裡有名的望族,隻不過古仲平出身旁支而已。古家的嫡支如今麵臨著絕嗣的危機,明年就要把旁支的嫡次子古仲平過繼過去做嗣子了。
石家與古仲平家本來算是門當戶對,偏他們進了德州後,把石寶生吹成了大家公子,吹著吹著,自己都當了真,就嫌棄古仲平家世平平,不願意將女兒嫁過去了。
可等到古仲平成為望族嗣子,已經暴露了真實家底的石家,又入不了古家嫡支的眼了。
石六娘上輩子到底還是嫁給了這個心上人,但並不是以正妻的身份,而是做了良妾。
石家舍不得送女入宮,倒不完全是因為疼愛女兒之故。他們會用薛綠這個所謂的親戚之女代替石六娘進宮做宮女,是因為古仲平找上門來提親了。
本來,古仲平雖然成了嫡支嗣子,卻受嗣父母拘束,無法自由求娶石六娘這個心上人,隻能與門當戶對的富家女成婚。
不過他妻子生女時難產,落下了病根,從此纏綿病榻,無法再生育了。為了延續香火,同時又不得罪親家,古仲平的嗣父母要為他再納一房良家妾,照顧正室與嫡長女,他便趁機提出了石六娘這個人選。
石六娘是秀才之妹,家世不顯,但也是身家清白、知書達禮的良家女,給望族嗣子做個二房,還是夠資格的。
而當時石家已經快要耗儘家底,把石六娘嫁人為妾,還能得一筆豐厚的彩禮,似乎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隻是石六娘雖然心願得償,嫁給了心上人,卻隻能屈居妾室,心情實在快活不起來。
哪怕她告訴自己,正室病重,隨時會死去,而古仲平也承諾了將來會扶正她,她這個二房實際上與正房無異,可正妻畢竟還沒死,又有個嫡長女在,她進門做的是“姨奶奶”,現實哪裡容得她自欺欺人?
薛綠離開石家前,與她告彆,看著她一邊躲在家中待嫁,一邊強顏歡笑,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如今重活一世,薛綠坐在茶攤邊上,看著石六娘滿心歡喜地來見心上人,想到日後會發生的事,心情非常很複雜。
眼看著石六娘就要走過茶攤了,薛綠還沒有動靜,奶娘忍耐不住,起身喚道:“石姑娘。”
石六娘麵帶疑惑地轉身望來,看到薛綠與奶娘周嬸坐在茶攤裡,頓時大驚失色。
她有些驚慌地左右張望,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無措。
薛綠站起了身:“六娘,許久不見了。過來坐坐吧,我們說說話。”
石六娘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抬腳慢慢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