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典閣”設立的臨時監控站,如同一個冰冷的、充滿惡意的活物,匍匐在圖書館社區的大門之外。那幾根深深打入地底的金屬樁,表麵銘刻著難以理解的紋路,日夜不停地散發著一種低頻的能量場。這能量場無形無質,卻像一層粘稠的油脂籠罩著整個社區,滲透進每一寸空氣,每一道牆縫。
對於社區裡的居民而言,這種影響是具體而痛苦的。最初是持續不斷的、低沉的嗡鳴聲,仿佛有無數隻蜜蜂在腦海深處振翅,讓人心煩意亂,難以集中精神。緊接著,是一種輕微的失衡感,走路時總覺得地麵在微微傾斜,夜晚睡眠變得極淺,多夢易醒。孩子們變得蔫蔫的,不再哭鬨,也不再玩耍,隻是依偎在母親懷裡,睜著無神的大眼睛。大人們則普遍感到疲憊,食欲減退,說話的聲音壓得比以前更低,仿佛生怕稍大的聲響會觸怒那無形的監視者。
自由,這個在殘酷末世中憑借高牆和勇氣勉強守護的珍寶,在一夜之間被徹底剝奪。現在的圖書館社區,不再是一個避難所,而成了一個華麗的囚籠。居民們像被圈養的牲口,活動範圍被嚴格限製在圍牆之內,任何試圖靠近大門或試圖與外界溝通的行為,都會立刻引來圍牆外那雙冰冷“目光”的注視,以及音波武器抬起的威脅姿態。
社區的領袖,趙教授,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他大部分時間將自己反鎖在二樓的房間裡,油燈的光暈映照著他一夜之間變得灰白的頭發和深陷的眼窩。他麵前攤開著那些曾經視若珍寶的書籍和地圖,但目光卻空洞地穿透了紙頁,望向不可知的遠方。偶爾,他會發出幾聲壓抑的、近乎嗚咽的歎息,充滿了學者麵對絕對暴力時的無力與絕望。社區的日常管理職能,在事實上已經癱瘓。
權力的真空,被強哥迅速填補。但與以往不同的是,失去了趙教授的製約,強哥的統治並未變得更強硬,反而呈現出一種扭曲的怯懦。他變得更加沉默,臉上那道疤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凶悍,眼神裡充滿了驚疑不定。他對居民的管理變本加厲地嚴苛,頒布了一係列令人窒息的規定:禁止任何形式的聚集交談,禁止在非必要時間離開住所,每日配給的食物和飲水被進一步削減,美其名曰“備戰備荒”。他和他那幾個親信,像幽靈一樣在社區內巡邏,用凶狠的眼神製止任何可能引起外界注意的舉動。他似乎在用這種極端的、近乎自虐的服從,向圍牆外的監視者證明自己的“價值”,祈求那微不足道的生存權。
整個社區,沉浸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與壓抑之中。希望,如同即將熄滅的灰燼,黯淡無光。
而言今和辛言,則成了這個囚籠中最特殊的存在。他們是“詞典閣”明確指定的“觀察樣本”,這重身份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們與普通居民隔離開來。一些人出於恐懼,有意無意地疏遠他們,生怕被牽連;但另一方麵,這重身份也賦予了他們一種詭異的“自由度”——隻要不試圖挑戰監控的底線,他們的日常活動反而較少受到強哥的乾涉,因為“詞典閣”需要觀察他們在“自然狀態”下的反應。
這是一種冰冷而殘酷的“特權”,如同實驗室裡被貼上標簽的小白鼠。
言今強迫自己適應這種每分每秒都被窺視的感覺。他像一台精密調整過的機器,維持著表麵的平靜。他依舊每天早起,幫忙加固那些被風雨侵蝕的圍牆段落,檢查所剩無幾的物資儲備。但每一次彎腰拾起工具,每一次抬頭望向天空,他都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能量場像冰冷的觸手拂過他的皮膚,也能感覺到圍牆外那個如同石雕般站立的麵具使者,其“目光”如同實質,掃描著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他知道,自己的一切行為,都在被記錄、被分析。
他必須利用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關注”,在絕境中尋找那一絲幾乎不存在的生機。
一天午後,陽光勉強穿透灰蒙蒙的天空,給死氣沉沉的社區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言今選擇在距離圍牆不遠的一處破損雨水收集器旁工作。這個位置經過精心計算,既在監控的清晰視野內,又恰好位於能量場波動相對明顯的區域邊緣。辛言則坐在不遠處一段倒塌的石柱基座上,膝上鋪著那塊灰撲撲的石板,手指虛懸在上麵,眉頭微蹙,似乎正沉浸在深奧的思考中——這也是言今計劃的一部分,他們需要向監視者持續強化“辛言研究石板”以及“石板能穩定其狀態”這個精心編織的假象。
言今的動作慢條斯理,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到修理工作中。他用一把生鏽的鉗子小心地擰緊鬆動的螺栓,用沙紙打磨著接口處的毛刺。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身體的感知上。他像一塊敏感的海綿,吸收著能量場的每一絲細微變化。
“能量場……”他的嘴唇幾乎沒有任何動作,聲音低得如同耳語,隻有近在咫尺的辛言才能勉強捕捉到,“……有固定周期。午夜子時和正午時分,強度會有一次極其短暫的衰減,像心跳間隔……持續時間,大約三秒。非常微弱,但……確實存在。”
辛言的目光依舊停留在石板的符號上,她的手指輕輕拂過一個由複雜螺旋線和點陣構成的圖案,仿佛在感受其紋理。過了十幾秒,她才用同樣微弱的氣息回應,聲音清冷而穩定:“這些符號……結構異常精密。否定是表意文字或拚音文字的可能性……更接近某種……描述能量流動軌跡的拓撲圖示,或者……蘊含著特定邏輯序列的指令代碼?”
她的分析總是如此直接而抽象,但卻指向了核心。兩人就這樣,借助修理和研究這層最自然的掩護,在敵人冰冷的注視下,進行著刀尖跳舞般的信息交換。每一個單詞的傳遞,都伴隨著巨大的風險,但他們彆無選擇,這是他們在囚籠中唯一能點燃的微小篝火。
在重複的、看似單調的觀察中,言今注意到了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細節。那個麵具使者,如同一個完美的機器,幾乎從不移動,不需要進食飲水,似乎能從能量場中直接獲取維持存在的力量。但他帶來的那幾名護衛,則顯示出些許“人”的痕跡。他們會進行輪換值守,雖然動作刻板,但依舊需要休息。
尤其引起言今注意的是,幾天後的一個黃昏,當社區按例由強哥的一個親信戰戰兢兢地送上一籃子食物和兩壺清水作為“貢品”時,輪到一名看起來相對年輕、眼神不像其他人那樣完全空洞麻木的護衛在營地入口處接收檢查。
言今當時正在不遠處清理排水溝,他放緩動作,用眼角的餘光仔細觀察。他看到那名年輕護衛在例行公事地用儀器掃描了食物之後,拿起一個水壺,擰開壺蓋。然後,他做了一個極其細微、近乎本能的下意識動作——他將壺口湊近鼻尖,輕輕地嗅了一下。
這個動作非常快,一閃即逝,隨後他便恢複了刻板的表情,蓋好壺蓋,將物資拿回營地。而之前那個用音波武器攻擊強哥的護衛,在檢查時是全程使用儀器,毫無任何冗餘的人類感官動作。
這個細微的差彆,像一道微光,刺破了言今心中的迷霧!
這些“詞典閣”的成員,並非完全一樣的複製體!他們之間,可能存在個體差異,或者說,被那種非人力量“改造”或“控製”的程度,是存在梯度的!這個年輕的護衛,可能還保留著更多屬於人類的感官習慣和本能反應!
隻要有差異,就有縫隙。有縫隙,就有利用的可能!這個發現,讓言今在無邊的壓抑中,終於抓住了一絲切實的、可以用來撬動局麵的支點。
夜幕再次降臨,能量場的嗡鳴聲在萬籟俱寂中顯得越發清晰。言今躺在冰冷的硬紙板上,毫無睡意。窩棚裡,同住的老頭發出的沉重鼾聲和磨牙聲,反而成了某種意義上的背景音,掩蓋了他某些細微的活動。
突然,他感覺到一絲極其微弱的、但絕不屬於老頭鼾聲的震動,來自他小心翼翼藏在身下鋪墊物中的那把小巧戰術匕首。那震動很輕微,像是琴弦被遠處的低音共鳴撥動,持續了大約兩三秒,然後消失了。
言今猛地睜開雙眼,在黑暗中屏住呼吸,全身感官提升到極致。他微微側頭,透過窩棚的縫隙望向窗外。“詞典閣”的營地依舊死寂,那幾根金屬樁在慘淡的月光下,散發著幽冷的光暈,似乎與平時並無不同。
是能量場自身周期性的微小波動引起的共鳴?還是……有什麼東西,從外部或者內部,輕微地乾擾了這看似固若金湯的能量場?
囚籠依舊冰冷,監視的目光依舊無處不在。但這一刻,言今的心中除了沉重的壓力外,卻隱隱生出了一絲警惕與疑問。這死水之下,似乎開始有暗流湧動。未知的變化,或許正在悄然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