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是被薛姨媽硬逼著來家學裡“鍍鍍金”的。
原以為來了能找些清秀的小廝頑笑,或是聽些風月故事,誰知儘是些算來算去、條條框框的玩意兒。
他坐在最後一排,如坐針氈。
之乎者也聽得他頭暈,算學符號看得他眼花。
好不容易熬到程先生講律法,開頭那個兄弟爭產的故事還有點意思,像聽說書。
可聽著聽著,程先生開始引經據典,什麼“戶婚”“田宅”“鬥訟”律條,他又覺得枯燥起來。
他百無聊賴地四下張望,見寶玉等人聽得認真,心裡更是不耐。
又看到坐在角落的賈環,一副畏縮樣子,便想起上次這小子在學堂裡吃癟的事,一股子欺軟怕硬的劣性便冒了出來。
趁程先生轉身在板上書寫律文要點時,薛蟠揉了個紙團,悄悄朝賈環丟去。
紙團打在賈環後腦勺上,賈環嚇了一跳,回頭怒目而視。
薛蟠咧著嘴,無聲地嘲笑,又做了個威脅的手勢。
程先生寫完要點,轉過身,恰好將薛蟠的小動作儘收眼底。
他麵色一沉,卻沒有立刻發作,隻是加重了語氣,繼續講解《大周律·鬥訟律》中關於“故意毆傷”和“尋釁滋事”的條款。
尤其強調了“無事生非,毆打他人,致人輕微傷者,杖二十;致人重傷或死亡者,依故殺、故傷論處。”
薛蟠一個激靈,猛地想起了那年為爭搶香菱,打死馮淵的舊事!當時好像也有類似的說法,多虧了賈雨村胡亂斷了案,他才逍遙法外。
這程先生突然講這個,莫非是意有所指?他做賊心虛,一股邪火“噌”地就冒了上來。
“喂!那酸丁!”
薛蟠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指著程先生罵道:“你在這兒嘰嘰歪歪,含沙射影地說誰呢?!爺們兒行事,用得著你來教?!”
課堂上一片嘩然。寶玉皺起了眉頭,賈環則露出看好戲的神情。
程先生麵色不變,平靜地看著薛蟠:“薛公子何出此言?老夫隻是講解律例,並未特指何人。”
“放屁!”薛蟠蠻勁發作,擼起袖子就要上前,“我看你就是找不自在!”
程先生心中冷笑,麵上卻愈發沉穩。他早知道薛蟠的底細,今日此景,雖在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
他需要借此立威,也讓這些勳貴子弟真正明白律法的分量。
“薛公子稍安勿躁。”
程先生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薛蟠的咆哮,“《刑律·鬥毆》明載:‘凡鬥毆殺人者,不問手足、他物、金刃,並絞監候。’”
他頓了頓,目光如錐,直刺薛蟠,“若是有舊案在身,雖一時僥幸,然律法昭昭,天網恢恢。”
“一旦事發,不但自身難保,恐還會牽連家族,禍及親朋。薛公子,你說,這律法,該不該學?該不該懂?”
“絞監候”“舊案在身”“牽連家族”……這幾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薛蟠耳邊。
他仿佛看到劊子手明晃晃的鬼頭刀,看到母親和妹妹哭喊的臉。
那件事是他心中最大的隱痛和恐懼!
當年靠著賈家、王家的關係,花了無數銀子才將此事壓了下去,本以為早已煙消雲散,怎地這新來的先生竟似清楚地知道?
程先生那平靜的目光,此刻在他眼中如同閻羅王的審判。
他囂張的氣焰瞬間被澆滅,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腿一軟,癱坐回了椅子上。
寶玉目睹這一切,心中震撼難言。
他素知薛蟠混賬,卻第一次看到有人能用幾句話,幾句冷冰冰的律法條文,將這等霸王震懾得魂不附體。
這比任何道德說教都更有力量!
他看向程先生的目光,不禁多了幾分真正的敬畏。
……
晚間,寶釵從鶯兒口中得知學堂風波,手中的繡花針微微一滯。
她沉默良久,輕輕歎道:“這位程先生,非比尋常。老太太請他來,真是……用心良苦。”
她素知哥哥無法無天,金陵舊事更是薛家一塊不能觸碰的瘡疤。
母親和她為此不知擔了多少心,卻始終無法真正約束哥哥。
沒想到,這位新來的程先生,竟用這種方式,讓兄長當眾出醜,更是實實在在地給了他一個當頭棒喝!
她想起老太太力排眾議推行新學,想起那日頒布新規時的雷霆手段,再聯想到今日學堂之事……
老太太請來的這位先生,絕非尋常腐儒,而是真有見識、懂手段的實乾之才。
這新學,也絕非隻是讀死書,而是直指世情人心,甚至能震懾哥哥這等渾人。
寶釵心中,對那位深居簡出的老太太,不禁生出了幾分前所未有的敬畏與欽佩。
或許,這位老祖母,才是這日漸傾頹的賈府中,唯一能力挽狂瀾的定海神針。
那……哥哥經此一嚇,是會有所收斂,還是會變本加厲地胡鬨下去?
寶釵輕輕歎了口氣,心中並無把握。